午后的天空有点孤独,行道树微微在雨中瑟缩
视线又模糊,我看不清楚,眼前曾有谁陪我走过的路
曾经有太多机会弥补,却还是看着幸福成错误
在路口停驻,我回想当初,甚么让我们将爱弃而不顾
我们等过了深秋,又等过了寒冬,等到一切变得太沉重
无奈选择了放手,看年华似水流,彷佛生命从此也跟着流走
雨停的道路有点凄楚,我想着需要怎样的领悟
能不再追逐逝去的幸福,不再试着将似水年华留住
――灰白色:〈似水年华〉
知道我迷恋于那个发生在乌镇的故事,好友从江南寄来了《似水年华》的原声带。如梦似幻的歌声,随着钢琴键的黑白轮替,把压缩于唱片中的叶绿素释放出来,滋生了一片水乡的春天。字书中,乌训作黑。而在「乌镇」二字的构造中,「黑」色似已被流水漂得淡了,变成乌蓝乌蓝的印花布料、杨柳小楼上鳞次栉比的乌瓦片、或是九曲碧波上小小的乌篷船。
去年夏天在内地小住,偶然在中央台看到《似水年华》的宣传短片,开始追看这个剧集。如果没有视觉上的印象,片名大概会让人联想到普鲁斯特﹙Jacques Proust﹚——尽管普氏书名中的「水份」是中译者加进去的。如斯的绮玉韶年,曾在孔夫子的口中嗟叹过,曾在李商隐的锦瑟上回旋过,曾在杜丽娘的小园里虚掷过。年华飘零,流水潺湲,宛似佛陀微笑背后隐隐透发着的一丝无明。赛纳河水的流速大概不太慢,站在密拉波桥上,还可以从波浪上看到许久以前爱情的形状。而乌镇的流水是静止的。无论明、清,还是现代,都以同一种声音、同一种颜色、同一种速度无语东去,让人察觉不到它的流动。纵使不是人人去过乌镇,但那木桥、斜阳、乌篷船、青石路,不仅留着佳人才子的跫音,也记载着我们自己的故事。
孔子曰:「三十而立。」《礼记》云:「三十曰壮,有室。」传统为三十岁的男人下了四个字的定语:成家立业。似乎奋斗和创业,就是为了从一个家庭走入另外一个家庭。两段家庭生活之间,绝对没有喘息、思考、瞻顾的缝隙。对于三十岁的思索,是《似水年华》诞生的契因。三十岁是甚么?编导兼男主角黄磊说,二十岁是青年,十来岁是少年,个把岁是童年,四十岁是中年、壮年,然后是老年。没有人给我们三十岁定个名。我们有点像青年,但已经不青涩;像中年,却又没那么中庸。老是对生活发感慨,为人生作总结,却并没有把生活看透彻。于是就有了《似水年华》。它是对青春的一个纪念,对一个时代的告别。岁月过去了,就要有一个纪念。
文,木讷有才的乌镇图书管理员;英,活泼敏慧的台湾服装设计师。当素昧平生的他们在书架的空隙中四目相投,江南的梦就绿了。然而,宁静的乌镇、喧嚣的台北,是两块磁性相反的吸石;本能性的抵拒,扭曲了梦的波幅,荒芜了绿的堤岸。当两人遍数锦瑟,重逢话旧,业已年登八旬。
剧中情节几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如果没有那点台北的镜头,甚至难以考索故事背景。可是又有甚么关系呢?眼睛是有视界的,而心灵的是没有距离的。黄磊说:「这个世上一定有一个人跟你是一样的,不是长得像,而是爱好和脾性一致。这是一个没有浓烈的大悲大喜的戏,只给大家讲一个平凡的故事。故事最后讲的不是爱情,而是惦念。」年华如流水,惦念也如流水,不舍昼夜。正因如此,过去和未来才会如此的相似,人与人之间才会如此的靠近,纵然时、空阻隔,却是如此触手可及。
惦念,是人与人之间的纽带。文和英只是两个的普通人。文对英说:「我宁愿犯错,也不愿错过你。」英回台北了,却负荷着已经化为习惯的、来自未婚夫的爱情,在台北的星空下满怀惦念地眺望北方。她达达的马蹄也许是个美丽的错误,然而,她不愿只做一个江南的过客。而文,以惦念为砖瓦,在乌镇搭起一座高塔――因为地是平的,这样就可以一眼望见心爱的人。塔上的天空橙黄,塔下的土地碧绿;塔顶,他的眼睛是漆黑而有神的。没有英的通讯地址,文任凭直觉引领,不远千里来到台北,寻找英的踪迹。最后,在婚纱店看到英披起美丽的嫁衣,却不敢上前问清缘由,黯然抽身而去。他自以为清醒的思维在关键时刻抑制了长久的惦念……不过,惦念只能被抑制,不能被消灭。它当下存在着,五十年后依然存在着。在如故的惦念面前,五十年恍如传奇,却也把惦念冠上了传奇的光环。
电视剧是回忆和憧憬的化身,原声带则是玩味和思考的平台。惯听电视剧中那段钢琴曲,感觉就如下午三点钟的阳光一般。于今根据原声带,忽然发现曲名叫作〈邂逅〉,不禁击节。邂逅是美好的,粉墙青砖、小桥流水的江南小镇,更似乎是为邂逅天造地设的。然而,大千世界的每个小小角落,都是芥子须弥。相逢和别离,有如木末芙蓉的红萼,纷纷开落。开似绛云,落如彤雨,天机自然,恬静壮美。意大利诗人夸济莫多﹙Salvatore Quasimodo﹚说,现在是短暂的:
Ognuno sta solo sul cuor della terra
traffitto da un raggìo di sole:
ed è sùbito sera.
每个人孤立在大地心上,被一线阳光刺穿,转瞬即是夜晚。晨曦,晌午,夜晚。过去,现在,未来。诞生,成熟,衰老。生命的循环就是那样弹指即逝。三十岁,是晌午,是现在,也是成熟。于是歌手也唱道:「谁让瞬间像永远,谁让未来像从前,视而不见别的美,生命的画面停在你的脸……」未来是美的,因为不可知;过去也是美的,因为悲伤被滤掉。而难以言说的现在,虽然短暂,却充满了各种可能。当生命美的画面停留在你的脸上,哪怕只是一瞬,这一瞬也会永恒。这一瞬的现在,就会和过去、未来的青石板接连成一片绿色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