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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otel California
眉头一皱,他神经性地睁开眼,一片黑暗。熟悉的、温热的黑暗,
从胎生时就开始,多年伴随他,融在心里渗在骨子里深刻而亲切的黑
暗。并没有完全清醒,他睁着眼躺着,象烟瘾极重的人一样,反复品
味着熟知的愉悦和接收的暧昧。
不用看,又是凌晨三点。妻的呼吸均匀而悠长。人是分种类的,
他想。象妻这样,人生舞台上演的一定是正剧,淡淡的背景音乐,单
纯得近乎善良,时光之水泼上的是容颜,心底却连涟漪也不留下,剧
情也是这样平淡而悠长,就象她的呼吸。
安徒生的什么童话里好像说,梦之神用牛奶在孩子的眼皮上一
抹,他们就甜蜜得睁不开眼,得到一个牛奶一样安宁的睡眠。毫无疑
问,梦之神也从来眷顾他的妻,神毕竟是神,他早就看穿了她内心不
过是一个小孩,永远长不大,单纯得可爱可怜的小孩。他就不是了。
没有什么神多情到会去眷顾他,这是有关自尊的问题。好像所有的男
子都更倾向于自己去做一个神,而不是得到什么眷顾。
为什么会想到安徒生?为什么会失眠?他的思绪逐渐清楚起来,
妻是正剧,他是悲剧,还有… …蕾。
不错,蕾热情大方纯洁美丽,喜欢安徒生和小王子。但是,他忽
然苦笑了。不要以为只有当爹当妈三姑六姨才喜欢小孩子,牛魔王狼
外婆沼泽水妖一样喜欢。不要以为只有吸血鬼盗窃犯猫头鹰才喜欢黑
夜,夜来香爱情以及超级网虫一样喜欢,还有… …他和蕾。
蕾真的美丽吗?不知道。只有蕾的文字美丽而清奇。
他轻轻爬起身,转到工作室,打开计算机。妻还被梦之神的魔法
镇服着,从来如此。他呢?每次看见他的熊猫眼圈,妻都说:“给你
买了安眠药,在抽屉里!”
“你不知道吗,我最讨厌吃药了!”他恶意地说,故意的。
原因之一是事实。妻一向胃不好,厉害了就止疼片一把把地吃。
从心痛她的身体到厌恶与恐惧她的病。潜伏在她里面的病魔不定期地
扰乱他们的安宁,嘲笑他手慌脚乱的无能和思前虑后的恐惧。这嘲讽
如此刺痛他莫如说他的无能与恐惧如此刺痛他,以至他恼羞成怒转而
痛恨起一切疾病,痛恨一切联系到疾病的药物。一相情愿地否认与抹
煞,是他命中注定的倔强和愚蠢,妻居然笑笑就接受了,疼的时候忍
忍,好的时候笑笑,典型的善良小人物。
原因之二呢?他就是想刺痛妻。为什么她那么好脾气,然而那么
罗嗦天天要提醒?为什么她那么忘性大又那么固执地全然不记得他说
过上千次讨厌吃药?她都明明知道他从来没碰过家里装药的小抽屉。
仔细分析来看,只能证明两点:其一是她尽了妻的职责,给予了忠告
与关爱,其二是她犯了个错误,选择了常识的权威而忽略了他个性的
叛逆。而对他来说,个性是第一的,忽略的从来都是忠告与关爱引起
的感激。好像哪本书里讲过男人生活在金星上,女人生活在火星上,
或者相反?他记不清了。无法沟通,互相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词
语和词语在空气中交锋,永恒的不可理解。真的,为什么人的进化没
有发展心灵而只发展了嘴巴?巴别塔倒塌了,人们叽叽呱呱地四散逃
开,说得更多更快了。也许神发怒的并不是言语的统一,而只是人们
对发展心灵感应和第六触觉的漠视?扯到哪里去了。并不是男人一个
星球女人一个星球,他想。而是每个人在每个人的星球。孤独不是存
在于两性之间,而存在于每个人的黑暗面当中。
原因之三就是妻永远不会懂这些。他们的交谈是用方言的,和全
中国许许多多夫妻一样。方言是传统的、外在的、浅俗的。是他们从
小就接受,反之也用来待人接物的。而他心灵上的话语,有时如涓涓
细流,有时如雷霆暴雨,可笑的却都是普通话。书面的、带着贵族气,
是他最深切的感触与思想。腔调和腔调的碰撞中心灵的他脆弱得不堪
一击,结局永远是逃之夭夭,就象断了腿的丹上尉看见阿甘这个傻瓜
居然得到了战争勋章一样笑得想哭。贵族气和世俗气从来没有和解
过,也许将永远不会,这是他恶意的由来,尽管他早知道在他体内,
这两种气质一样真实得可怕,平等得可怕,根深蒂固得可怕。
妻不会懂得,而她会懂… …蕾。吃了安眠药,就看不见蕾了,最
后一个小小的、不怎么重要的原因。
第二章
And I was thinking to myself,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 Hotel California
又是这样的一个夜晚。这次不同,妻是在止疼药的作用下精疲力
竭地睡过去,他却狼一样醒着。燥热的仲夏夜。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
细细密密地渗出来,使人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动物性。我们排泄、我
们分泌、我们忍受痛苦。好一幅人间炼狱。不知道为什么现代文学绘
画甚至现代舞蹈都有竭力表现这种动物性的趋势?我们从歌颂高贵堕
落到迷恋颓废。
象是时髦,一夜之间,大家全部颓废了,而且颓废得有模有样,
有声有色。把美毁给人看,以引发震撼那是老式的悲剧定义了,现在
流行把高贵骑在跨下,把颓废玩弄于掌中,毫无目的,只是宣泄一下
我比你更颓更废的动物激情。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有些画就是这样。变
形、扭曲,这些词都太文雅了,恶心的形体、颜色的暴力,才是真的。
黑得无法窥见的瞳孔,血红的天空,倒成黑得无法窥见的天空以及血
红的瞳孔。那张画只有一种红色,而用了许多浓浓淡淡深深浅浅的黑
色来相配,他的试验品罢了。
单身汉老教授居然给他的创意打了高分。这真是对颓废的嘲讽,
就好像几个人集体自杀旁边还有人给每个人评判打分看谁的自杀最漂
亮一样。漂亮,这个美丽的词语。象是妓女忌讳说贞洁,画家们全都
忌讳说自己的画漂亮。有装饰性,他们说着自欺欺人的术语,或者宁
愿有内涵地丑陋和怪异。然而内心深处朦胧的暗恋是否因这种抹煞而
不再存在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一点,他因自己的颓废而羞愧,他
因自己的动物性而羞愧。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羞愧了。颓废派笑他。什么都是天经地义,什
么都是合情合理。好了坏了都还是人,人性就是如此。
他怎么还是觉得羞愧呢?总有美好的事物存在的,比如说… …
蕾。为什么他不去表现世间的美好,而自鸣得意对美的嘲讽和践踏呢。
也许美的事物并不会因为他的嘲讽而不再美丽,但是人的黑暗面却会
因为他的践踏而更黑暗,就象他的画。
单身汉老教授不久自杀了,是因为癌症晚期。没有人知道这一点,
直到追悼会的进行。在一个暗夜里,他和狐朋狗友看录像夜场困得晕
天黑地,连周星驰的夸张做作都逗不起他们的清醒时,老教授衣冠楚
楚地下了河,天亮时在下游几十里的地方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还有
口袋里塑料纸包得好好的他们美院领导的电话号码。
学生们破天荒都口碑一致地怀念起他来,这真是以往从来没有过
的事。他们好像都画了画来悼念他的,奇怪,人总是有良心,不管你
在不在乎。他画的是雾中的山谷,宁静美丽的河流,山坡草地以及花
朵。漂亮得惊人,传统得惊人。要是没有他自己这个人以往的所作所
为来做诠释,简直就是单纯的漂亮。然而他不在乎。不知道单身汉老
教授这回又会给他几分?
毕业的买醉,找工作的迷茫,时日倏而远去,猛然惊觉已经一泻
千里,怎么都无法挽回。
再看看自己,已然是师范的美术老师,兼职做游戏美工,妻在身
边,电脑在工作室,是天地间孤苦伶仃,夏夜里一身热汗的东西。
他起身,转到工作室。不,不想作画,白天刚完成了一幅。他要
好好静上两天。开了机,鼠标游移着,挖地雷?翻扑克?都没什么意
思。Photoshop和Coreldraw打开了又关上。上网看看?连上电脑游戏
公司,没有人熬夜,连小魏都在休息。看看表,凌晨三点。
有人说凡事都是命中注定的,It's your destiny。为什么他会在
这个时候看表呢?为什么他就在看表的时候打开了师范的主页呢?为
什么他在主页上就一下子点中了bbs站呢?为什么他如此好奇,心血
来潮就决定给自己取个名字注册上站呢?老实说,他的电脑水平差透
了。他的画从来都是先画好再扫描处理成游戏背景或广告构图的。他
用鼠标的熟练程度是键盘的一万倍。看看两者的颜色就知道了,键盘
是灰白的,鼠标和他的工作服一样,黑花花的。各种颜色的调和就成
了这种不堪的脏黑色。记得看一个电视广告,一个女子白衣素罗,端
着调色板站在画布前微笑。一下子他受到刺激的神经居然冒出了一句
小学语文学过的诗词:“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还颇有些贫下中
农的控诉味道。
为什么就是这样一个键盘比鼠标干净许多的人居然在凌晨三点舍
弃了图形界面而寻思着在bbs这个纯文本区里取个名字呢?没有人知
道。只是他哼着歌——《加州旅馆》——“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
第三章
Then she lit up a candle and she showed me the
way.
-------------- Hotel California
真烦人,连“可”字都输不进去。他那带方言的拼音把“可”字
读成了类似“口”字,在那里“ko”“ko”了半天,以失败告终。于
是只好叫做“米哀”了。刚看完了《白色》,法国优秀影片红白蓝之
一,果然很不错。按理,应该是《蓝色》最好,意识黑下去,音乐升
起来,最切着人的痛处。然而他念念不忘的却是《白色》中的一个小
人物,米可哀。这个话语极少的中年男子,有妻有子还有钱。流落街
头,像狗一样悲惨的卡洛觉得他简直幸福得不得了,但是实际上的米
可哀却从来严肃着脸孔,黑着头发黑着眼眸,藏起所有的情感与心思,
花钱买人来帮他自杀。
于是没有做成米可哀的米哀误打误撞地进入了bbs,在那天的凌
晨三点。回车键按得多了几个,他连菜单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进
了聊天室。居然是有人的,屏幕上飞快地掠过几行字:
韦:“好好休息,再见,蕾。”
蕾:“你也是,明天见。”
韦悄悄地离开了。
这是米哀第一次遇见蕾。阿甘说他不记得出生,不记得第一份圣
诞礼物,不记得第一次野营等等等等,但他记得第一次听见世界上最
甜美的声音,那是珍妮让座给他。米哀是个普通人,象所有普通人那
样,从未发现过生命遇着转折点的那一刹那。我们总是撞上了,接受
了,很多年以后回过头来,才在记忆深处给这一点画上传奇色彩,并
天真地以为当时就看见了这种瑰丽的色彩,内心引动才沿着它所指引
的道路前行。这样的后处理使整个生命都带上了宿命性与传奇性,使
我们普通的心灵暗自品尝着从后觉提升至先知的愉悦。总之,这都是
后来的事。普通人米哀在蕾向他说“你好”的时候,正在心里咒骂到
了什么一个鬼地方。
然后蕾就向他显示了其卓越的指法。
“你好,新人?”
“欢迎到这儿来,很夜了,人很少,你多看看文章。我是新月栏
目的版主,最近有好些书评,写得很感人。”
“我要去工作了,把名字留在这里陪你,有事就来找我,不客气
的。”
可怜的米哀只来得及说一句“等等”,蕾已经打出了再见,和轻
轻微笑之后渐远渐消的身影。
也许宿命论真的是存在的,他们一相遇,就注定了是这种姿态,
蕾在明处,光明而美丽,挥洒自如;米哀在黑暗里,满肚子说不出来
的话,心上转过千百种滋味。恳请的姿态,崇仰的心态,与苦苦的等
待,在第一天,第一句话里,就这样注定了。
然而这终究又是以后的总结了,相遇完成后,米哀的惊讶只持续
了半秒钟。怎么才能出去呢?常识说鼠标按一下右上角的小叉就行,
但是象男人这种倔强的动物从来都只相信斗战胜佛的箴言:进得去,
出得来才是本事。按小叉那叫逃跑,总有正正当当昂首挺胸走出去的
方法。
十分钟以后,已经全屏都是他的胡言乱语了。除了“怎么出去”
一个整句子外,其它放只猴子也一样做得好。于是他终于决定向那个
小叉投降,不再玩了,浪费时间和精力,他想。在自尊心面前,放了
这么一颗责任感的烟雾弹,米哀把手伸向鼠标。
然而就是烟雾弹这一秒钟的滞后,他第二次看见了蕾。
“bbs聊天室有很多命令的,象微笑,敲‘//smile’。”
“象叹息,敲‘//sigh’。”
“要出去的话,敲‘/b’就行了。”
蕾笑着看他。
黑豹有一首摇滚好像是叫《无地自容》吧?米哀嘲笑着自己,吃
力地打出三个字:“你真好。”然后忽然感到一种残疾的痛苦。
接下来,似乎按照程序编制好了一般,屏幕上依次显示着:
米哀轻轻地笑起来。
米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米哀轻轻地离开了聊天室。
米哀的首次聊天室之行给他带来了无比新鲜与愉悦的感受,但是
我们说这种感受只有很少一部分来自蕾。是的,我们看见蕾美丽情怀
的展现是不完全的,她充其量只是有点好客,乐于举着烛台,抬起手
指,指了一下方向。米哀的快乐在于他发现夜晚有人与之分享,并且
极其得意自己悠游雅致从容自在的告别。他一点都没有想过这种诗意
的告别仅仅来自于蕾指引时无意的顺序,甚至出于自尊,他都避免再
想到蕾。不,他是不会去想什么原因的,其结果最重要,就象画一样。
不管你抹上这一笔是什么情感是什么思想是什么期盼,颜色落下去,
它就永远独立于你而存在了。
关了机,走出米哀的他又拿起了画笔。
第四章
Welcome to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 ( such a lovely face ),
Plenty room at Hotel California
Any time of year, you can find it here… …
-------------- Hotel California
那天晚上,他用的是水粉,蒙蒙的浅绿、墨绿以及黑色。随意地
一番涂抹之后,他笑了起来。近处是雅致、素静与杨柳般的稚嫩,然
后渐远渐浓,色调由绿转黑,黑中带绿,隐隐是山雨欲来的威慑。没
有任何形体,只是颜色,以及颜色和颜色的互相渗透。想这个样子的
画真有些山水泼墨的味道。都是相通的,他早知道。每幅画都有其外
在的形体和内在的气韵,如同每个人。脸和脸,身体和身体。在肉体
中穿行的是早班的公共汽车,是无数只拼凑线条和色块的画笔。而这
样摒弃了形体的,只剩下纯粹的心灵,如同… …如同夜晚的网络。
妻的刷牙洗脸声照例击碎了他的残梦。雨凋残荷,总是他早晨起
床的意象。然而他是残荷吗?才而立呀,他嘲笑自己,挣扎在半梦半
醒的边缘,怎么就象老了十岁。老了十岁也只有四十,男人四十一朵
花啊。
“必须要起来。今天你有课。来,快一点,早饭都热好了。”
妻的声音在房间里飘浮,而他在自己花朵的梦想里飘浮。人是不
是都有做花朵的梦想?他是盛开的花朵,他的学生是祖国的花骨朵。
想着这个场景,有些想笑,阳光与星辰交替,清风和低语,花骨朵的
梦想和毛毛虫的梦想一起成长。
“好啦,来吃饭吧。”
低头看看穿了一半的袜子,他笑出声来。
然而他笑得太早了。这一天和所有的普通日子一样,背负着生活
的重负。不知道几千年来人们是怎样活过来的?为什么我们总觉得沉
重和艰辛?是啊,古人也有“我心戚戚”“怆然泪下”之叹,但那不
过是几个迁客骚人罢了,而到了我们这一代为什么连普通人都感觉到
沉重?是不是我们史无前例地没有理想,史无前例地轻浮?
总之,“就凭他这种臭水平!”只这一句话,就搅乱了所有的好心
情。他的心沉下去,沉得要怨恨吃下的早饭。学生是无心的,拿着上
次的作业走进教室,不满意他给的评语和分数,并没有看见他。
年轻多好,美丽的容颜,敏锐的感受,轻快的步伐。年轻也是带
刺的,狂妄偏激和尖刻。讥讽他人不完美的同时,他们总是忘记了自
己的不完美。难道他自己就没有笑过骂过单身汉老教授吗?没有笑过
骂过的就不是他的学生。历史重演,在相互伤害中生存,忍受完自己
成长的痛苦,还要再去忍受别人成长的痛苦。楞头青与豆芽菜们,日
子长着呢,你们也终将会有这样的一天。做了宣判之后,他走上了讲
台。
下课之后的事情照例是要去游戏公司交稿,一般一星期三幅。头
看了看,鼻子里哼了一声。要说世界上有什么可以痛恨的话,冷哼的
鼻子实在要算一个的。
“这两幅还可以。这一幅,她是个很大的女魔头,你怎么能画得
这样柔和?力度不够。这是日本RPG里的样品,你参考参考。”
所谓力度不够就是胸脯不够大,腰肢不够细,美腿不够长以及衣
着不够暴露,体现不出冷酷凶残的性感。头说话是很简洁的,几个字
含义很深刻,很现代,打翻了他所有的素描老师,对人体变形、审美
心理以及游戏业的何去何从都有尽在不言中的理论提升。
他一言不发,拿着通过的两幅交给程序员小魏。小魏从眼镜后抬
起苍白的脸,露出一个消瘦的微笑。粗大的指关节,微驼的背,高而
瘦的小魏要是做模特一定是个典型,非常好抓住特征… …被剥削的特
征。
小魏的特征手指捧着他的画稿,很小心很崇敬的样子,又露出一
个消瘦的招牌微笑:“画的真好。我喜欢这一幅的墨绿背景。照老规
矩,等我扫描好了,晚上传到你的机子上,你再加点特效。”
他真的喜欢小魏,尽管从未曾深谈。这是一种男人和男人之间默
契而产生的喜爱,忽然而生的亲近感。他“嗯”了一声,有点冷漠地
想掩饰掉这种喜爱,又毫无意义地加了一句“画稿不要丢了”,转身
离开了公司。
夏日的太阳轰得让人晕眩。夜晚就好得多… …又是凌晨三点,转
醒过来,他这样想。太阳总是逼射过来,让人退无可退,去无可去。
而在夜晚,心灵的触角会无声无息得张开,捕捉些什么,星光或者流
萤。带着枷锁跳舞,谁不是呢。舞蹈给谁看?无人喝彩。
也许小魏是会喝彩的,还有他的妻。然而这样寥落的掌声更衬出
了广大无边的寂寞与黑暗。他调出小魏传给他的图片,在女子的眼睛
里加上了一层薄雾。孤独。潮水升上来,漫过他。是的,他活得很好,
但是,无路可去。
调色板搁在桌上,画布卷在箱里,妻在卧室,月亮在天上。然而
他在哪里?
“有那么一个可爱的地方(有那么可爱的脸庞),
房间又大又舒适,道路宽广又笔直,
它忠诚地把你守候,在一年的任何时候。”
荧光屏闪动着,他消失,米哀出现了。象夜的精髓,毫无恶意地、悲
伤地附在黑暗深处。
第五章
Her mind is tiffany-twisted
-------------- Hotel California
“Tiffany,”妻笑着说,“是一种纱,是亚麻,是丝绢。”哦,那时
候她还不是他的妻。他一直对“向纱一样的卷曲”这个意象感到有趣
和迷惑。象蕾丝花边一样吗?小巧的、雅致的、迷人的,充满了女性
的温柔和芬芳,甚至还有些狡黠。是天生用来使他感到有趣而迷惑的。
凡高在《星光夜》里的卷曲与旋转是更为大气的震撼。晕眩,屡
试不爽。那爆发出强大吸力的旋转吸引着他的心灵,翻腾上升,向着
同样晕眩的天空。生命力与悲伤,象一正一负的两个磁场,对他的铁
质躯体而言同时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这两种力场又在他的内部不
断争斗、互斥,使他不得不为了贴近这两种吸引而承受命定的压力和
痛苦。升腾与翻滚,他把握不住真正的存在,火焰在体内体外同时燃
烧,色泽从青绿到靛蓝到黑,高热与冰寒的并存。他在这幅画前卑微
得只象其中的一个小小卷曲,那无法企及的高度,是大师的高度,是
梦想的高度。
“于浩热狂歌之际中寒,
于天上看见深渊。……”
然而“纱一样的卷曲”性质完全不一样了,是外在而娇小的,极
其女性化地美丽。柔和的舒展,淡雅的色泽,精巧的褶皱,温存的感
触。连他自己也惊讶胸中竟有这样一团温柔的块垒,能体会这么微小
的细腻。有如英国诗人西格夫里·萨松的诗句:“我心里有猛虎在细
嗅蔷薇。”
三点的见面,蕾在微笑“你好”和微笑“再见”之间,给了米哀
她的主页地址。米哀登陆上去,看见隐隐的淡青色背景上,写着几行
字:
“忧郁有两种:蓝色与灰色。
蓝色是少年的悲伤,灰色是苍老的绝望。
然而总有什么别的色彩比它们更美的,
星辰和梦想,
菩提花在静静开放。”
米哀对于颜色是有着职业性的敏感,要说是什么时候开始蕾的名
字象猫的爪子轻轻踏上了他的心,有了柔软而带刺的触感,那就是忧
郁有两种颜色这种理论显现的那一刻。虽然其实事情并不是蕾说的那
么简单而绝对化,比如说米哀最拿手的就是颜色的调和,灰中渗蓝,
蓝中融灰,如同少年对于未来一瞬间的迷茫,如同老者回忆初恋细细
的青涩,如同他,夹在青春和苍老之间,悲悲喜喜,起起落落。
真的,要说每一个情感飞絮、心路波折都是一片“象纱一样卷曲”
的花瓣,那么蕾真的料理着一个美丽丰饶的心灵花园。这天夜里下着
雨。小小的淅沥声中,蕾的花园向着他慢慢绽放。米哀行走着,轻轻
走过蕾的散文、小说和杂感,走过她在bbs里指点江山的评论专题,
走过她浪里淘金收集到的精彩网文,走过她的日记、她的爱情。她和
韦。
“网上有太多美好的心灵。”她写道,如此纯洁,如此乐观。
“爱情如午后的阳光,在微笑与叹息间轻轻飞舞。”她写道,如
此细腻,如此美丽。
米哀行走着,觉得温柔与芳香弥漫上来,胸臆中好像有什么在跳
动。忽然他发现自己脸上微笑着,鼻子却有一点酸,好像是为了… …
为了多年的冷漠,为了封闭的自我,为了自己的爱情和生活。
他和妻的爱情就开始于这首《加州旅馆》。妻是师范的英文老师,
正在整理上听力课用的磁带。“这是什么歌?”他站在门口,站在另
一个人生的转折点上。那是秋天,黄叶飞舞,风渗渗地凉。
“《加州旅馆》,老鹰乐队的,这是歌词。”秋天里的那个女孩笑
了笑,这么多年来,这种笑容从未改变过。接过递来的听力资料,他
吃力地看着,女孩又为他特意放了一遍。
“旋律真好听,只是看不太懂。”他有些慌张地掩饰着,真希望
从没有进来过,“你知道,我英语不好。”
“没关系的,这首歌本来就有些晦涩。放给学生听,扩大些知识
面。它是这样讲的… …”爱情在秋天到来,落叶金黄灿烂得象心情。
这个秋天的女孩引导他进入了另一个蝌蚪文的世界,歌曲与电
影,她是一个负责的老师,搜集了很多很多的资料。他们握着手,听
《浊水河上的桥》;他们握着手,看原版的《费城故事》。他爱上了这
个女孩。第二年的秋天,他们结了婚。
《一千零一夜》里到这个时候总是说:“他们从此生养了一大群
可爱的子女,生活极为美满幸福,直至白发千古。”良好意愿的终极
祝福。然而生活真的会因为这种祝福而减缓它的严酷吗?
到现在,他真的很想问一问,妻,你到底为什么爱上我?你还爱
我吗?蕾,你到底为什么爱上韦?你还爱他吗?而他自己,又到底爱
谁?还将会爱上谁吗?
第六章
She got a lot pretty, pretty boys, that she calls
friends.
-------------- Hotel California
花园初绽的芳香无疑使米哀的心灵柔化了很多。他跟随着蕾轻快
灿烂的笔调,重温了安徒生和小王子,重温了童年的嬉戏,重温了年
轻的快乐和爱情。米哀在花园里行走,居然微笑着,甚至感到想要跳
舞或是想要飞翔的冲动。他真有些感谢蕾,给他的天空带来了如此的
亮色。
是的,我们发现在最初,米哀所有的感情是惊奇、快乐和感谢。
他看见蕾的爱情联想到的也只是他自己的爱情。甚至这种感谢都波及
到韦的头上:韦出国了,只能白天午休时用公司的电脑,所以蕾每天
半夜都等候在bbs站上。没有这对恋人不顾时差的相聚,就没有在心
灵花园中行走的米哀。
米哀觉得柔情流淌在心里,看见世界都变了颜色。往常改学生的
作业一般都是一种精神痛苦,就象派演讲家去教小孩学说话,任你气
势恢宏排山倒海,也不得不一遍遍“吃饭饭”地重复。智者教育愚者,
在那么一瞬间前者要把智力降到后者的高度,真是一种比牙痛还说不
出来的苦楚。没有经过严格的绘画理论学习和配色素描练习,学生的
作品通常显得都很幼稚,很拙劣。但是在那一天,好心情的米哀居然
第一次在这样的拙劣里看见了罕见的真诚,在这样的幼稚里看见了一
闪而过大胆创新的灵光。明天学生们要高兴了,分数会比往常高一点,
米哀改完最后一份,笑起来。
甚至连面对游戏公司头儿的鼻子他也在微笑,还破天荒在走的时
候拍了拍小魏的肩膀。
“别太辛苦啦。”他说。
小魏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因为编程而布满了血丝。
米哀好心情到在回家的路上还买了菜,买了妻最爱吃的熏火腿。
他觉得他如同一个浪迹天涯的旅人,今天的道路却是通向温暖的家和
爱人的怀抱。
亮色好像在米哀的天空里总是持续不了太久,以至于他在每次幸
福与快乐的同时都在患得患失。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他的手居然有些
抖,象是十几岁的男孩在恋人的门口,交织着期待与畏惧。
妻迎过来,一边给他拿来替换的拖鞋,一边接过了他买的菜。
“呀,有火腿!”妻翻检着,中午要做的留在外边,其他放冰箱,塑
料袋要整理好做垃圾袋。
“高兴不?”他问。
“嗯,高兴!”妻笑着回答。
换好拖鞋,他从后边轻轻搂住了妻。“好啦好啦,刚回来,一身
汗,先吹吹风扇凉快去。”妻笑着挣脱出来,还在整理。
“咦,丝瓜怎么买了个打卷的?丝瓜太弯最不好削皮,我跟你说
过的。”
“弯的那个长得多好,又嫩皮又光,连弯的弧度都漂亮得很,有
诗意。”他不得已分辩了一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诗意?又不能拿来吃。皮不好削是真… …”后面的一堆我们就
不如实转述了,我们的诗意在天上,我们的肉体在地上。我们的女人
一结婚也许就变得实在了,接过玫瑰花的手指变成了在肉案上挑肥拣
瘦的手指,吻起来如此甜蜜的嘴唇变成了市场上争强杀价的嘴唇。妻
又给他上了一堂买菜培训课,确认彼此都是真实地、肉体地存在着,
而不是虚无飘渺的什么诗意的存在。
米哀灰暗了一点,但是系上围裙来做饭,又很快忘却了。
真正的灰暗是在夜晚的缠绵与激情之后到来。妻依偎着他,轻轻
地说:“我们要个孩子吧!”他没有说话。
无言的寂静。一瞬间,什么声音都没了,窗外的冷却塔、楼上的
电视、隔壁的麻将,只这么一瞬间,全都消失在寂静的真空中,甚至
心跳、甚至呼吸。这寂静在黑暗里一下子膨胀开来,把刚才还拥抱得
很紧的两个人推得远远的,中间隔着不可逾越的冷漠。
冷漠永远不可能是一天形成的,两个人在这件事上的摩擦由来已
久。结婚前他们曾经有过约定,或者叫做协议也好,不要孩子。他先
提出来,妻想了一下就答应了。
按照米哀的意思,自个儿长这么大,真不容易,真痛苦,真不忍
心让孩子也同样地困难和痛苦。未来是可以想见的,没有权势,也没
有多少钱,中国人口已经太多,让孩子出来不是遭罪是干什么。他对
于妻思虑之后的认同满怀感激,甚至感到和妻是共守同一秘密的同盟
者,有了心照不宣的贴近和亲切。
然而人总是按照自己愿意相信的去相信一切。米哀以为得到了理
解与赞同,而不幸的是他的妻那一瞬间想的却是:“天长日久,他会
变的。”于是,两个人都一相情愿地自信着,微笑着,打开了婚姻的
大门。也许女人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以为自己的柔情可以改变男人。而
事实上男人的劣根性从没有因为什么原因而改变过。“爱是恒久忍
耐”这句话,他的妻和所有的普通女人一样,不失败几十年就不会有
正确的理解。
但是目前他的妻离正确理解还差得很远,他也一样。于是,沉默
之后果然是爆发,他首先跳出来指责她背信弃义,她则抬出双方的老
人来压他。他历数养小孩的种种麻烦,她却说同事都议论他们不正常。
终于这种战争升级起来,他恼羞成怒开始骂娘,她呢,一下子就泫然
欲泪。
她的眼泪看似无声的软弱,然而实质上却是更严厉的指责和控
诉。这种双重性的眼泪象给他兜头浇了一盆水,一下子透心凉。米兰
昆德拉的小说里,特丽莎用一生的软弱把托马斯驯服成了一只怀中的
小兔子。看样子这事情是很有其普遍性的,在我们的故事里事态的发
展最后变成了米哀手慌脚乱地抱着他的妻,嘴里结结巴巴胡诌着安抚
的词儿,差点儿连“买卖不成仁义在”都说出去了。
妻哭累了,还是有点不想理他,背转身睡着了。
米哀疲倦到极点,不是肉体上的,是心理的,躺在那里,茫然失
措。
蕾的忧郁理论是对的,他现在就是一片灰色。不是黑色,黑色温
热而亲切,而灰色在某种程度上更有死意。
蕾… …和她的心灵花园。他一下子几乎也要哭起来,为什么妻不
能象他行走在蕾的花园一样也行走在他的心灵花园?为什么他和妻之
间永远不能达到那样的和谐和快乐?蕾。他猛地跳起来,冲向工作室。
那一天是周末,这样深的夜里居然有很多人。蕾热情地向他打招
呼,向他介绍coco、毛多多、翩鸿以及揍你没商量:“这些都是我的
朋友,我在等韦,他还没有来。”
蕾笑着,穿梭在人群间,打招呼,问好,一片热闹。
这个时候,米哀的心境沉到了那一天的最低点。
第七章
How they dance in the country yard,sweet summer
sweat,
Some dance to remember,some dance to forget.
-------------- Hotel California
蕾向别人微笑的时候,米哀居然在心里感到了细细的疼痛。“他
们都是你的朋友,我却连朋友都不是… …”他品味着心里的这种疼痛,
再撒了一把盐,更深地沉浸下去。我们都有迷恋痛苦的这种倾向,望
着水里自己伤痕的身躯自怜自怨。痛苦犹如一种毒药,我们把它放进
红酒里,然后走在铺满鲜花的地毯上,走在曼陀玲的音乐声中,细细
地品尝。看见它慢慢地渗入血液,看见它慢慢地侵入骨中,看见它所
带来的美与辉煌,看见它的孪生兄弟——死亡。它给我们的生命渲染
上了浓重的悲剧色彩,然而我们又无法抗拒永远伴随着它的那种美
丽,无论是凄美还是悲壮。
但是这一次米哀没能如愿所偿地仔细品味,因为聊天室里又闯进
来一位码根码先生。这位先生显然是常客,一进门就呜呜大哭。
“wu wu wu wu… … 我戒网两周的计划彻底破产的
说… …”
“咦,你不是昨天才宣布的吗?吃饭防噎,走路防跌,叫你不要
太招摇… …”毛多多笑嘻嘻讽刺他。
“你怎么戒网也不和大哥我说一声呀,要戒一起戒,要破戒一起
破啦!”这是coco。
码根码先生显然伤心到极点,还在嚎啕大哭。
米哀忽然笑起来。满肚子心事给这伙人一闹,烟消云散。真伤心
人碰到假伤心人,大家居然真的是负负得正。
“你今天还可以再宣布一次,从明天开始戒好了。”蕾温柔相劝。
“不要理他,戒网?假正经!听了我都想吐!”揍你没商量果然
是炮筒子,一点就炸。
接下来好戏上演,江湖气极重的这伙人从骂架升级到真的动手,
看得米哀目瞪口呆。只看见荧光屏上的字飞快地滚动,说时迟,那时
快,“就让你吐!”码根码冲上前给揍你没商量灌辣椒水,揍你没商量
机灵地躲开,顺便用手肘捅了一下码根码的肥肚子。毛多多路见不平
拔刀相助,对准揍你没商量的后脑勺一记闷棍,谁知居然没打中,被
揍你没商量四两拨千斤引到了coco身上。coco气不过,不分好歹加
入战团,踢了毛多多一个屁股墩。毛多多忍着疼痛对准主要目标,冲
上去把揍你没商量拧得黑青。揍你没商量嗷嗷怪叫着,一着同归于尽,
旋风扫落叶,踢向… …
这些事情前前后后不过几秒钟,然而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叫做
翩鸿的那位大概有些胆小或是娘娘腔,昏过去五六次之多。不知道他
昏过去的那种动态是不是真的翩若惊鸿,反正正在战斗的勇士们倒都
是宛若游龙,杀得喊声阵阵血光满天。
“住手住手!”蕾大叫。
大家还都听她的话住了手,恨恨不平余意未尽者和狼狈不堪满怀
感激者兼而有之。
“好好聊天,要和平,不要打架。看人家米哀多好,从不瞎掺和。”
蕾一句话,米哀又喜又愧。喜的是她居然还是注意到自己,愧的是其
实想掺和都掺和不上。
“打架多好,又可以发泄情感,又可以锻炼身体。不打不相识,
打是亲来骂是爱… …”揍你没商量叨叨他的打架学理论。
“打你个头!伤感情你怎么不说… …”毛多多缠着绷带,泪汪汪
的。
“你这个白菜不经打!”
“你垃圾!你臭!”
“你烂扫把!”
完了,又回归到口诛笔伐。
蕾生气了,扔下一句“我还要去处理新月的版务工作,韦来了叫
我”,转身离去。
几个人全部呆住了。
“都是你们不好,气走蕾美眉。”翩鸿开始发难。
“你好,你怎么不劝架?”
“我 我 我… …”
新一轮攻击波发动以前,米哀新开了一个窗口,进入了心灵花园。
嘈杂声终于安静下去,他终于又是一个人。孤灯独坐,陪伴他的是蕾
的花园。
我们总是太浮躁,我们急于发泄,乐于发泄,情不自禁乐此不疲。
我们在过山车里高速地旋转,在舞厅里疯狂地扭动,在灯红酒绿里冲
谁都暧昧地傻笑。甚至在网络里我们都要彼此厮杀争斗不休。一次又
一次,发泄的直接后果总是导致更严重的空虚和苍白,于是我们只好
创造了夸张的词句和下三滥的笑料去掩饰内心的空虚,只好制造了疯
狂的噪音和五彩的霓虹来粉饰灵魂的苍白。
“夏夜里人们聚集在舞场,
每个人的汗水都尽情流淌,
有的曲子是为了纪念,
有的曲子是为了遗忘… …”
米哀静静地坐在心灵花园里,静静地思考。
每十分钟,他到聊天室看一看,看蕾有没有回来。聊天室里依然
纷乱不堪,大家斗累了玩起了改名字,第一回出现了令狐冲田伯光不
戒大师风清扬之流,第二次成了五阿哥尔康皇上玉帝青天大老爷,然
后又有“尼罗河”、“挖掘尼罗河的工人”、“尼罗河工程监工”以
及“看热闹的”,最后彻底是“水煮肉片”、“火爆腰花”、“锅巴
鱿鱼”和“海米冬瓜汤”,一桌子好菜。
名字是空的,这一点网上的人最明白。不满意了,再换一个就是。
陌生的名字底下掩藏着熟悉的面孔,熟悉的面孔再底下是更为陌生的
心灵。什么都是一样的,只要有趣就行。我们无聊到只要有趣就行。
只有米哀这个名字,象个异类,孤零零地挂在上面,等待着蕾的
回归。天快亮了,最后一次去聊天室看时,蕾已经来过又走了。
她没有等到她的韦,只留下一句话:“我们都是梦想的囚徒。”
第八章
Mirrors on the ceiling,the pink champagne on ice.
And she said,“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s”.
-------------- Hotel California
这是期末的大考,天气很热,学生们埋着头,沙沙地一片钢笔声。
他站在讲台上,还在想着蕾的那句话:“我们都是梦想的囚徒。”
然而妻和他不是这样说的。这就象电影的几组镜头,妻说。开始,
是镜头慢慢地横扫,从华丽的壁纸扫到名贵的油画,再慢慢摇上去,
直到停留在天花板的边缘。接着镜头拉远,这才看见天花板原来镶嵌
着一整块大水晶镜子,镜子里倒映着镀银的巨大吊灯和室内奢华的红
木家具,其中最为明显的是一张覆盖着动物皮毛的、暧昧的大床。然
后切换到下一个镜头,慢动作,一块晶莹透亮的方冰在空中旋转着下
落。镜头跟拍,没有声音,冰块旋转着,缓缓下落。最后落入一个水
晶高脚杯中,把粉红色的香槟酒溅出一大朵水花,还是没有声音,还
是慢动作。水花动荡着减弱,冰块在粉色中慢慢下沉,直到“叮”的
一声配音,表示冰块终于触到了水晶杯底的薄壁。这时,一个低沉、
沙哑、性感的女声从画外传来:“我们,都是我们自己营造物的囚徒。”
妻说,这个意思说白了也就是我们都是欲望的囚徒。
然而我们究竟是梦想的囚徒还是欲望的囚徒呢?一个是轻盈的、
飘浮的,精神上的,属于天和风;另一个却是沉重的、实在的、肉体
上的,属于爱与欲。好像我们都是这两种物质按照不同比例掺杂浇铸
出来的混合体,两者看似不能融合,但居然都曾经被灵魂深切地渴望
过。梦想拖我们去飞翔,肉体却被欲望羁绊在床上。站在十字街头,
放眼一望,欲望在眼前,梦想在远方。一个是圣洁地美丽,一个是冶
荡地漂亮。两种诱惑,怎么去分别?两条道路,那一条是归宿?我怎
么知道我要去的到底是地狱还是天堂?米哀思考着,茫然失神。归根
结底,他想,生命只有一次,我们都是处子。
姑且不论米哀有点深度但混乱不堪的哲学思考,让我们回到考
场。学生们是何等聪明而善感的人,马上就发现了副监考老师的心不
在焉。考试时间已然过半,能独立完成的题目都已经做完,大家于是
开始了但愿好运气降临的祈祷和不作弊白不作弊的试探。开始,只有
个别胆大分子东瞟西瞅,接着很快发展到地下贸易,纸条满天飞,等
到主监考老师拍桌子并且大声咳嗽了一声,已经满教室的嗡嗡声了。
米哀如梦初醒,慌忙挪动脚步,准备开始巡视一周,嗡嗡声立刻小了
下去。
米哀走着,看见许多细小而迅即的掩盖。这种掩盖真是既幼稚又
大胆,既慌张又无耻,以至于米哀同时感触到了多种的情感:震惊、
同情、羞愧、愤怒。一股血涌上脑门,“你们父母送你们来就是这样
子读书的?!”他真忍不住想大喊这么一句。“就居然是这样子读
书?!”
声音在肺里使劲打了个转,让他差一点都认为自己吼出来了,但
是事实上我们看见只有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可是就象听到了他心里的
吼声一样,一个同学居然站了起来。阳光照在他脸上,刺得一片青白,
以至辨不清那个学生的远近和面容,只看见模糊的一个身影,只听见
怯怯的一个声音:“学费太贵,留不起级… …”很快又一个身影,又
一个声音插进来:“别怕,学些什么嘛,背来背去,根本没用!”接着
许多的身影在晃动,许多声音掺杂进来,“假清高”“题那么难老师变
态”“你那道多选题怎么做的”“作弊可以锻炼能力”“报告我可没偷
看啊”“就是太难了嘛”“根本没用”…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
象一个旋流,振着他的耳膜,挠着他的舌根,烧着他的胃,让他颤抖
着想要恶心和呕吐。
“胡说!!!”他拚着全身力气,好不容易大吼了一声,嘈杂一下
子都消失了,那些身影也迅速缩小,越来越小,小到后来,变成了灰。
他吓了一大跳,扶住桌子,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冷汗。
主监考老师见了,赶快过来轻轻地问:“身体不好?要紧不?”
他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勉强一笑,看见还是一样的天,一样的
地,一样心怀鬼胎的学生们。大白天看见幻觉?太可怕了,这回他的
喉结又动了动,眼光更迷茫了。
是了,蕾还有妻,她们都是对的。不管我们是欲望的囚徒,还是
梦想的囚徒,最根本的一点是:我们是囚徒。我们是权势和金钱的囚
徒,我们同时也是希望和光荣的囚徒。我们甚至是几个破分数的囚徒。
他是黑暗的囚徒,妻是婚姻的囚徒,小魏是头儿的囚徒,头儿也肯定
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囚徒。一个一个的牢笼,大的套小的,一层一层的
枷锁,新的堆旧的。我们就这样被囚禁在各自的内心深处,彼此遥远
得无法触及。就算我们反抗、挣扎、逃离,冲破了所有的牢笼,但是
我们还终将是时光的囚徒。这是一层最坚固最大最公平的枷锁,是永
远无法挣脱的束缚。带着枷锁跳舞,再一次地被证明,衰老和死亡是
我们永恒的归宿。
米哀听着考试结束的铃声,收着试卷。他的脸上血色全无,眼睛
里是即将走火入魔的青光。当然这一切也可能是一个星期连轴监考和
天气太热的缘故,至少主监考老师是这样认为。
第九章
And in the master's chamber,
they gathered for the feast.
They stab it with their steely knives,
But they just can't kill the beast.
-------------- Hotel California
“给你四天时间,十二幅,全部得完成。”游戏公司头儿今天破
天荒地严厉。
“怎么可能?”他也破天荒地顶了一句,真的是天太热,大家都
脾气火爆。
“怎么不可能?相似的构图,改一改就好。上面要来查进度,说
定了,四天,十二幅。”
“可是… …”
“工资按平时的两倍算。”头鼻音重重的一句把他的可是硬生生
堵了回去。
头说得是很对,十二幅几乎是相同的。多分支的剧情,主人公小
白脸(当然这个名字是可以玩家任意取的,目前套用公司术语)历尽
千难万苦,绕迷宫、踩地雷、吃补药、兜圈子,练级别,终于会从12
女孩中挑到唯一的一个爱人,带回他的城堡。小白脸和他的爱人在气
氛极好的大厅里吃晚饭,小白脸决定不再染指世事红尘,准备以牺牲
他的武功为代价(童子功?天知道),和爱人一起避世远遁。本来就
此可以画上句号的,无奈何编剧受命让游戏效果更震撼,回味更浓郁,
并且还要留下做续集的线索,于是突然变出了一个最大妖魔(已被小
白脸杀死)的师傅循迹杀来,而且一进屋就下重手杀了小白脸的爱人。
小白脸悲愤交集,体内起了惊人的变异,武功突增,天人合一,与妖
魔师傅大战三天三夜(难度在骨灰级玩家才不用爱护皮椅或类似软件
这个限度),终于枭其首级。这时,小白脸誓言成空,爱者已逝,徒
有武功已臻古今无人之境。小白脸抱着爱人的尸体,长跪在地下,厅
内烛光摇曳,屋外大雨倾盆。然则这个夜晚过去之后,世上会出现一
位拯世济人的独行大侠小白脸,还是一位心神怪异的凶恶大魔的小白
脸?游戏就此结束,翻版后制作群动画属于必看类。
很简单,他的工作就是这样,四天之内,让小白脸在地上跪十二
次,每次抱着不同的尸体。
头发话的那天,期末大考早已结束,暑假开始了一个星期。那天
中午,妻和同事坐上长途汽车,要下到县里去招生,两个星期后才能
回来。他送着妻,安置好行李,走下汽车。隔着肮脏的玻璃,他看见
妻露出一贯的笑容,冲他挥挥手,好像还在说些什么。汽车发动了,
马达扑扑地响,扬起一大片灰尘,他根本没听清说的到底是什么。笑
了笑,挥了挥手,妻就这样走了,只留下一片灰尘。
回家的时候,他到商店买了一大箱方便面,开始了发狂的工作。
这是那一年那个城市最热的几天。天气预报到了39度便畏惧不
前,但人人心里都明白绝对不止。他站在工作室里,只穿了个小裤头,
挥着画笔,全身大汗淋漓。窗外的太阳白亮得耀眼,散发着难以置信
的高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画面一丝一屡地丰满,到了第一天夜
里十点,他完成了三幅。吃着面,他疲累不堪,顺手打开了计算机。
“你来了?呀,你知不知道,昨晚蕾和韦大吵了一架!”是毛多
多。
他的心一下子猛地静止了好几秒钟,才重新开始跳动。毛多多是
个杂碎嘴,叨叨地讲了半天,说蕾拼命打工赚了钱,想利用暑假出国
去探望韦,韦却说不用了,他已经和别人同居了,是公司老板的女儿。
就那么一瞬间,米哀觉得天不那么热了,一阵一阵的寒意象波浪
袭来。毛多多独自讲了半天,没看见他的回应,无趣地走了。他捧着
面碗,忽然真切地感到了一种世界都暗淡无光的心痛滋味。蕾的痛,
他的痛,所有人的痛。新鲜的伤口,烈烈的痛楚,血的腥味。拥有荣
光拥有生命,心里却失去了唯一的热爱,他捧着面碗,就象小白脸捧
着爱人的尸体。
这种对心痛滋味的感触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猛地跳了起来,用力
撕碎了白天一整天的劳动成果,果决地挤上新颜料,全心全意,重新
开始。这一次,他的笔端蘸着蕾和他自己新鲜而深刻的悲哀。
天亮了,他完成了两幅。电脑一直开着,蕾没有上线。他倒下,
累得快要衰竭。
四个小时以后,他醒来,继续绘画。整整三天,天气逼人地热,
米哀就象狂人一样地工作,每天二十个小时,两包方便面。整整三夜,
蕾没有露面,她的主页没有更新迹象,她的新月版面乱成一团,很多
灌水文章都没有删除,而深夜的聊天室,更是空虚冰冷得象目睹小白
脸悲剧发生的石头城堡。
终于,到了第四天夜里。全部完成了。十二幅画一字排开,那样
的气氛凄艳诡异到极点。天气闷得象要窒息。十二个女子以不同的脸
容显现着同一种死亡的气息。曾经温柔,曾经聪颖,曾经秀美,曾经
狡黠,曾经英气逼人,曾经冰清玉洁。一张一张的脸容,不同的故事,
不同的经历,不同的心动,是同样的结局。劫数难逃,红颜薄命。小
白脸跪在每一张画里,跪在每一个女子的尸体前,跪在每一个故事的
结尾,烛光照着因痛苦而紧缩的脊背。宝剑在地上,血迹在身旁。烛
台流淌着蜡泪,层层堆积,火焰在顶端热烈而狂野地燃烧、飘曳。
米哀坐在一旁,是从未有过的萎缩和干枯。生命和热情经由笔端
流向画布,画布鲜活了,以吸干他为代价。
无法战胜。我们历尽千难万难,一路斩妖除魔,却始终杀不死心
魔。我们跪在我们梦想的尸体旁,双肩因痛苦而颤栗。杀死爱人的不
是别的妖魔,而是小白脸自己。不管是哪一个女孩,小白脸的命运都
将杀死她。蕾的爱情被韦谋杀,他和妻的爱情被生活谋杀,不管是哪
一个梦想,都会被我们自己的双手所扼杀。命定的严酷,有十二个烛
台为证,永恒的悲愤,心灵的火焰狂野飘曳。
枯萎的米哀守候在bbs上,窗外,起风了。
第十章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 Hotel California
这首歌唱到这儿就忽然结束了,后边是一大段调子越来越高越来
越重的摇滚,更深刻地印证这种醉生梦死的冷酷。“没事,你可以随
时结账,但你永远无法离开。”
小白脸可以随意地挑选爱人,但无法逃脱相爱成灰的命运,这是
这句话悲剧性的延拓;蕾可以随时地关机下线,但也将永远无法离开
网络,这是这句话喜剧性的延拓,至少米哀这么想。
他等候着,窗外的风越来越大。真的是要下暴雨了,玻璃碎裂的
声音此起彼伏。他站起来,关上窗,小心地整好画稿。
回来的时候,蕾出现了。一个惊人的大霹雳横空闪过,雷声震耳,
然后“哗”的一声,马上大雨滂沱。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
蕾淡淡的一句“你好”,没有笑容。
米哀狂喜,疲惫一扫而光,“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又急又快,
关爱溢于言表。
“还好,你都听说了?”蕾这次苍白地笑了笑,没等米哀回话,
马上又说:“没事,过来了就没事了。”
时间静止了似的,米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手游移在键盘上,
光标一闪一闪,仿佛是他和蕾的心跳。
终于蕾开口了:“不知道别人不开心的时候怎么办的?”
“打麻将。”他故意胡乱扯开。
“那好,我们也来打。我先摸… …”
“我先!”他去争,没有蕾打字快,说了也白说。
“我一开牌就三暗刻,给你一个东风。”蕾自顾自。
“不要。我出白板。”米哀暗自高兴起来。
“白板我要,开杠。”
“哎呀,我自摸。”他逗她。
“不对,我两杠,你两杠,刚才就应该停下,这一盘四杠和局。
再来,再来!”蕾聪明得很。
他抢着说:“这回我先,啊,好牌,马上清一色。”
“得意得太早了,我天胡!”蕾哈哈大笑。
又是几道破裂长空的闪电。米哀望着蕾的笑容,默默地心动。这
一回她是真心笑了,尽管我们堕落到口头麻将的地步。三天了,她终
于是笑了。
“你在想什么?”蕾耐不住寂寞。
“我在想,”米哀慢慢地敲进:“假如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一个
是你,另一个是你很喜欢的人,你怎么办?”
“和他结婚,一起生活吧,可能。”蕾说,她还那么年轻,不知
道两个人共同生活会如此地消磨个性。
“那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你很讨厌的
人,你怎么办?”他敲得很慢,蕾耐心地等他。
“下套子设陷阱害他,嘻嘻。”蕾顽皮地笑着,露着从不伪善的
天真。
“那么,如果这世界只有两个人,”他字斟句酌,“一个是你,另
一个是我,你怎么办?”
话刚一送出去,米哀的心狂跳起来,他的手指颤抖得如此厉害,
以至于不得不两手紧紧相握来努力控制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抖。
一秒、两秒,没有回答,三秒、四秒,没有回答,光标闪得让人
晕眩。
米哀紧握着手,紧缩着身子,战战兢兢地在期待。外面是风雨大
作。一个大闪电,又一个大闪电,再一个更大的闪电。只听见“啪啦”
一声,电脑屏幕倏地收缩成一片黑暗。米哀楞了几秒钟,冲过去拉灯
绳,不亮。再跑到阳台,外面也是一片恐怖凄厉的黑暗。
停电了。这是事实,整个城市没有一丝亮光,犹如疾风骇浪中的
小船,飘摇在雷雨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屋里屋外一片让人窒息的黑
暗。只有闪电劈空而过时发出转瞬即逝的白亮,然后是更浓更重的黑
暗。风声雨声雷声,混杂成一片,更深地加剧了不祥和恐怖。
米哀象一头笼中的困兽,狂暴不安地四处走动。箭在弦上的紧张,
不明不白的尴尬,失去联系的恼怒,他气急败坏,不停地按电脑开关,
不停地拉灯绳。怎么会没有电呢?这是他第一次和蕾说这么多话!这
是他第一次把他的感情说出了口!这是他第一次期待回答… …天… …
蕾会怎么想?她那边是不是也停电?她会怎么回答?… …对了,她会
不会回答?米哀的胃一下子抽紧了。
希望和绝望就象硬币的两面,紧紧相贴。米哀望着那命运的钱币
高高地抛起,慢动作,在空中打着旋,闪闪发亮。落下来时究竟会是
哪一面击打在他的胸口,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呢?他揪着心,屏着呼
吸在热烈期待。然而居然就停电了!他压抑的热情,他沉默的思念,
现在“啪嗒”一声,那么简单,就变成了可笑的闹剧。天杀的,停电
了!
米哀狂燥地踱来踱去,什么也看不见,和屋外的雷雨一样暴戾。
又听见“扑哧”一声,拖鞋踩着了什么,是颜料吧?他气得发抖。胃
抽得更紧,剧烈地疼痛起来。
米哀从震怒中回过神来,突然感觉到这种陌生的疼痛。他弯下腰,
好不容易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预兆,疼痛就开始了。整整三天,超
负荷的工作,无休止的等待,贫乏的饮食,短暂的睡眠。他象一个暴
君,把他的身体奴役到了衰竭的极限,毫不怜悯,毫不疼惜。现在,
借助这种失去理智的暴怒,他的身体开始了报复。饥饿和疲惫变本加
厉地席卷上来,在身体内部肆意地灼烧他,拷打他,一次一次撕扯他
的神经。刚才还在盛气之中,只这么一瞬间,疼痛就使他土崩瓦解,
失去了攻击性。
妻。忽然想到了妻。冒着冷汗,青白着嘴唇,妻也曾经这样痛过。
是报应?米哀倒在椅子里,动弹不得。他终于体会到妻每次的疼痛原
来是这样的深切。不公平啊,不公平。为什么我能轻而易举地理解蕾
心灵的疼痛,而体会妻肉体的痛苦却必须这样地大费周折?不公平,
对妻不公平,对他更不公平。妻的笑容。妻顺从的身体。妻温存地抚
摸。他忽然泪流满面,从未有过地虚弱和无助。到现在,谁还会来帮
助他减缓痛苦,谁还会来给他嘘寒问暖,端茶递药?
对了,药。他终于准备投降,男人非常固执,但男人也非常脆弱。
他忍着疼,艰难地拉开装药的小抽屉。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只
摸着两个差不多的瓶子。一道电光闪过,两个瓶子都呈白色,是妻的
止疼药。他拧开一瓶,哗地倒下去四五粒。
假如生活能重来一次,他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缩在圈椅里,他
等待来电,等待疼痛消失,孤独得象母腹中的胎儿。雨哗哗地下,声
势惊人,用暴力在冲刷这个城市的一切。疼痛并没有马上减弱,还在
灼烧。他已经筋疲力尽,现在连脑袋都钝钝地痛起来。怎么还不来电?
他又吃下去一小把圆圆的药片。
即使来电了又能怎样?谁会来爱他呢,谁会来安抚他呢?闪电和
雷鸣。黑暗把人推向更深一步的内心。妻,蕾。他轮流地小声喊着这
两个名字,泪流满面,不知道是渴望还是悲伤。
谁会来用心灵伴随着他,同悲同喜,同啸同歌?假如这世界真的
只有两个人,会多么好。没有一切成规制度,没有任何责任约束。天
空蓝得象玉石,河流在欢唱。动物在青绿的草原上奔跑,花朵悄悄开
放。个性的春天,伊甸的乐园。是的,回归,只有你和我。风从树梢
吹过,温和芳香得让人心醉。它掀开我的画稿,撩动你的衣裙。你在
草地上舞蹈,白纱飞动,飘过你的笑容。你飞扬在花香中的笑容那么
亲切熟悉,你踩在鹅掌草上的脚踝那么细嫩白皙。你舞蹈着,带动我
整个的生命和欢乐。我的画上不再有黑色,不再有死亡,不再是痛苦,
不再是悲伤。我用的颜色将会是纯洁而灿烂,就象是星辰和梦想。我
要画河流和山岗,我要画天空和羔羊。我要画男子和女子热烈相爱—
—有如整个世界,有如你.. ..和我。
一切都完美得让人晕眩。只有一点,只有一点… …你是谁?你将
是谁?
那真的是那年夏天最大的一场雷雨。雷雨中闪电击中了变电所旁
边的大型变压器,整个城市都断了电,陷入瘫痪。那一次,直到第二
天上午十点,抢修工程才完成,电力重新恢复。
游戏公司没有如期等到米哀的画稿,头儿大怒。电话没人接,电
脑不在线,一天之后,头儿只好派了两个人去家里找他。敲门,没人
答应,他们从邻居那儿拿来他家的备用钥匙,终于打开门,看见了他。
米哀已经死去,垂着头,坐在工作间的圈椅里。地上扔着两个药
瓶,一个是止疼药瓶,空了一半,另一个是安眠药瓶,全空。十二幅
游戏终场的画稿整齐地放在桌上,如此摄人心魄,是他最好的作品。
灯开着,电脑停在起机输入口令的画面上。
这个世界只有你,不再有我。
青莲
99年9月26日
有什么想法和我联系,让我觉得世界可以更好一点。
myanne@263.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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