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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山庄 - 比特币今日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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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11 07:50: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人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可要警惕啊!
——【捷】 #8226;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
1初到山庄
暑假中期,爸爸送我到清凉山庄。我不是第一次来,是第一次预备在这里住十几天。
清凉山庄不是一个村庄,是一家建在半山坡树林子边上的小饭店。
小饭店有正房九间,从西头起第一间是厨房,第二间是服务室,再往东接连六间,门上贴着号码,布置了桌椅、矮柜、衣架称为雅座,最东头一间是仓库。仓库往东十几米一处坡下建一厕所。正房西、西南二十几米外柿子树和楸树下有六个圆锥顶麦草遮披、圆木杆子支架的敞亮棚子,棚子下部是用薄石板垒成的一米高的墙,门口一律朝东,门柱上挂着圆形号牌。
几米宽的沙土路正对着厨房。停车场设在草棚子南边,场西边一溜儿石头,最南头的一块跟个电话亭子差不多大,朝东一面的中间部分被凿平,上有四个隶书体鲜红大字:清凉山庄。往北是人工摆放的十几块,和凳子差不多高,顶面光滑。周边地上多有烟头儿、瓜子壳,时常有人在此闲坐呢。
店主是我爸爸的表弟,我称表叔。他出来进去就穿着一个灰色的大裤衩子,那大裤衩子好歹地挂在肚脐以下。他的蓝色的拖鞋就像小船儿,两头翘翘着。我爸爸跟他说话时,我就站在三号屋对着的一棵槐树下观察他,他说些什么我不在意,形容举止全看在我的眼里:他是园脸、小眼睛、大嘴,腿短,胳臂长,说话时眼睛乱转,双手不闲着,拍前胸、抹后背、抓抓膀头、挠挠短发……
我虽然才十一岁,却有一个没法用一句话说出来的衡量一个人好坏的标准,我把这位表叔上下一打量,就毫不客气地推他进了坏人堆。坏人堆里人很多,大家都熟悉的有胡汉三、栾平、韩大棒子、冠晓荷、李连举等人。同时,我暗暗决定,在这里住的这些天,我不会和他说话,我只和表婶说话,只和他们的女儿小敏一起玩。
“方方——!”小敏从西边树林里跑出来,就像一只小梅花鹿。她右手拿一根长荆条,用力一挥嗖嗖响。
“小敏!”我迎着她跑过去,在一棵大柿子树下草棚子边相遇。
小敏扬手扔了荆条,理理额头上的一绺头发,闪动着一双大眼睛说:
“我知道你今天来。”她看我爸爸一眼,压低声音,“妈妈说你爸爸要去济南学习,你妈妈也有事,没人照顾你。”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对她笑笑。
昨天晚上,妈妈正在厨房里收拾,爸爸对我说,他和妈妈都有重要的事,要忙活十几天,说让我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妈妈洗完手,坐到梳妆台前的方凳上。我问爸爸:
“你要到外地去呀?”
爸爸说:
“我……我要去济南。”
妈妈听了这话,鼻子里哼一声。她认真地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一边描眉一边用清脆的嗓音对着镜面说:
“半天拉地去济南干什么?是去和小狐狸精幽会吧?”停一会儿,“以后你无论是去干什么,不妨实话实说,我有很高的承受能力。”抹口红,稍稍停顿了一下。爸爸知道她的话没说完,开始用小耳勺挖耳朵眼儿。妈妈叹口气,换了懒洋洋的语气,“这是无关大局的提问,你也不用立即回答。以前,你总是答非所问,让人哭笑不得。从明天开始,你本来盘算着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无论是去哪里,放心地往前走,不用回头看!肯定没人跟踪你。因为我对跟踪侦查工作已经失去了兴趣。”
“神经病!”爸爸的语气是肯定的。他紧皱眉头,说完一句话就把嘴唇紧闭着。扭头看我一眼,又冷冰冰地开口,“方方明天就离开……别再浪费感情了。留着话以后说!咱们去找一个你愿意怎么说都行的地方……”
“你如果改行学医一定能大有作为,声名远扬!”妈妈放下口红,拿起细毛刷子,“你现在不用任何检测手段,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一开口就断定了我的病症,真是了不起!佩服,佩服!”
爸爸开始剪指甲。
我去厕所,回来时,听见爸爸的半截子话:
“……孬好的总得有个了断。”
我边看电视动画节目边听他俩的对话,他俩就应该送我到谁家去有一番讨论,中间停顿时我就长出一口气。蒙难的公主对骑着白马的王子说了许多的知心话,我听了一句也记不住。妈妈对爸爸说的话,爸爸又是怎样应对的,我全部记住了。我的心时常紧缩着,我难得轻轻松松地呼吸。
妈妈转动着脖子看看镜中的杏仁眼、柳叶眉,比樱桃大了好多的红嘴唇。似乎对自己还不满意。
好长时间以来,妈妈对爸爸讲话总是字斟句酌,就像打扮她自己一样一丝不苟。以前她不是这样。她在家里牢牢地把控着发言权,爸爸只能根据不同的情形、不同的问题,做出不同的回答。有时也不回答,照他自己的说法,那是“放弃辩护权”。
妈妈有时放声大笑,有时用甜美的嗓音唱一段好听的歌曲。她最喜欢周璇,我也喜欢她。她出演的电影我们百看不厌。只可惜杂志上说她婚姻失败,说她遇人不淑……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不嫁给和她天天在一起的敬一丹。他俩是挺好的一对!我敢用生命担保,她如果选择了敬一丹,他们一定会幸福美满!周璇唱的那支歌很动听,妈妈收拾好了,十分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学唱起来,又别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
咱们俩是一条心
哎呀哎哎呀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爸爸静静地听着,向来是面无表情,最多也就是长吹一口气。
妈妈终于从方凳上起来,取小包,换鞋,开门出去,随手关门,不讲一句话。爸爸似乎不屑于问,也许是不敢问她要到哪里去、干什么及几点回来。其实不问更妥当。他估算着时间,先到厨房里转一转,漫不经心地拿起勺子,有时是拿起铲子再放下,看看我并没有注意他,他就慢慢地走向阳台,一抬手扯下落地生根的一片肥厚的叶子来。
楼下灯火通明,纳凉的人三三两两的走动着。妈妈从楼梯间走出来,走在花木间的方砖路上,乳白色的裤子十分醒目。她有两条这样的长裤。夏天她不穿裙装,而寒冷的冬天里向来是裙装打扮。我透过卧室的大玻璃窗直看着她走出大门。她像往常一样,照直走,不曾抬头看楼上。这样似乎表示着一份坚定、果断、无畏。爸爸叹口气,躺到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找新闻,不打算和我说一句话。新闻告一段落,开DVD,放碟片,把革命现代京剧一部一部轮流看,不是从头看到尾,专找精彩片段。有时完整地看一部老电影。
以前,我多少次攥紧了双拳颤抖着想:这一去,妈妈也许就再也不回来了。因为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因此,我就联想到自己,肯定了一个不幸的结论,那就是:没人喜欢我!
既然没人喜欢我,我就该有所准备才是,可惜我不知道准备什么。我自己会梳头发,衣服脏了也知道找一件换上。可是,早饭成了一个难题。我准备着不吃早饭去上学,因为爸爸从来不喜欢早起床。
清晨,妈妈又在厨房里忙活,并没有忘记准时叫醒我起床。我不知道她是几点回来的。洗漱完毕,看餐桌上已摆好热气腾腾的面条、煎鸡蛋饼、小咸菜,有时放一盘油炸花生米。这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爸爸没起床,就我和妈妈面对面坐着。她看着我,我偶尔抬头看看她的脸,她每次都是对我爱怜地笑一笑。这一笑足以让我的好心情保持到放学回家的路上。不用说,我最痛苦的时光是爸爸和妈妈都在家的每个晚上。
今天早上和往常一样,吃了饭,我和妈妈说声再见!她送我到楼下。这是半年来第一次。
爸爸开车回去,临走把我的书包和装着我的衣服的纸箱交给表婶。表婶细高个子,明亮的眼睛上边描了弯眉,薄嘴唇上抹了口红。她笑起来很美,她比我妈妈妆扮更全面,脚趾甲都仔细染过了。黄色的拖鞋前端,麦皮色的五根脚趾上一排红色的方块由大到小排列着,十分引人注目。她本来正和三个姐姐洗菜叶、刮藕皮、剥葱白儿,接过书包和箱子应答几句,顺手把东西放在小圆桌上。我和小敏在树荫下向南张望,看着爸爸开的白色的小轿车顺着平缓的下坡路越跑越远。昨夜下过雨,路面上湿乎乎的,车开过没有带起灰尘。我一直看着小轿车行到丁字路口,红色的左转向灯一涨一缩的上了去县城的大路。大路上,大车小车往东的往西的,用成语说,那叫络绎不绝。正站着发呆,一辆小货车右拐上土路,向我们这里开来。
“大伟来了!”表叔转向表婶,“他上次送来的啤酒自爆了好几瓶,结账时按十瓶计算。他要是不答应,就别给他一分钱!”
表婶说:
“贩子送来的公鸡死了一只,有些臭味儿了。”
“死了倒省事。叫刘老汉收拾干净,一来客人就炒炒上桌。炒得干一点,多放辣椒,谁也吃不出来。等那鸡贩子来时,你就说是死了两只,都喂了狗。照四斤一只扣钱!”
小货车到近前停下,开车的下来,是一个中等个子青年,尖头尖脑的。表叔板着脸,双手叉腰。那人笑着打招呼:
“老板老板娘,是不是站在这里急等着我送好酒来?”抬手敬烟,却被表叔用掌抵住。
他不回答提问,看一眼大伟左手里的烟盒说:
“你那孬烟我看都不看,我自来就只抽红塔山!”
“嘿嘿,您是大老板,日进斗金。咱不行,咱干一天也挣不到您一盒子烟钱!”大伟点头哈腰,和他的名字不相符。我开动脑筋正想着给他另取一个名字,一个洗菜的姐姐放下盆子走过来。我看她微笑着像朵花,就好奇地盯着她,把给人家取名字的事放到一边去了。
“大伟,你上次给夏莲带来的洗发液很好用,再来时给我买两瓶好吗?”
“没问题!只要玲姐一声吩咐,大伟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拿钱来!”大伟上前一步,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中指灵活的摩擦着做数钱的样子。玲姐笑着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却一转身麻利地打开车挡板,一箱一箱往下搬酒。摆齐、数好,拿单子给表叔,又飞快地往最东头的屋里搬运。玲姐上前帮忙,她走的慢,大伟搬两趟,她正好搬一趟。
我和我的同学们学习之余又各有收藏爱好,有的收藏邮票,去亲戚家第一件事就是跟人家索要信封。可惜人们通信的太少,那从部队寄来的竟然没邮票,只是盖个三角章。这样一来,想迅速充实得去邮电局集邮专柜购买。有一个同学的爸爸去北京时,给她买回来一套申办奥运会成功纪念邮票。邮票分为三组:北京、香港、澳门。又分别有三地邮政最高官员的签字和盖章。我们看了,惊讶不已。她也因此而骄傲得像个小孔雀……有的收集香烟盒,放学回家的路上,见个烟盒就赶紧捡起来。其实主要是靠爸爸帮忙。本地的、外地的、外国的。纸质的最多,偶尔能得到塑料的、铁质的。我收集的纸质烟盒折叠起来放满一只鞋盒,还有一个塑料的,两个铁质的。当小敏拿出她收集的让我看时,我大吃一惊!就是把我们班同学们收集的集中起来也不如她一个人的多。她从床下北头拖出三个纸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全是。她慷慨地让我挑,说喜欢哪个拿哪个。床下南头码放着窗扇子,一双蓝色的提篮式胶鞋放在玻璃上。
“小敏,为什么把窗扇子都摘下来呢?”我问。
“天热,从来都是开着,喝醉了的人撞下一扇来,刮大风时又摔坏了几块玻璃,所以全摘下来了。”
我把一箱子里我没见过的烟盒一个个摆在床上慢慢欣赏,各种颜色的都有,金黄色的最多,竟然占了半张床。
这床是小敏的,对头又有一张床,都铺着干净的黄格子床单。这屋是最东头的一间——仓库兼宿舍。除了两张床、一个方凳、进出的路,其他的地方被成捆的、成箱的、成袋的东西占满。白酒箱子码放得一人高,一次性筷子放在盛餐巾纸的大箱子上,各种啤酒一件件分别码放,又有十几把笤帚放在门后。
我俩低头忙碌,玲姐进屋来。
“这小姑娘我认识,上次来时穿着方格裙对不对?”
“方方,这是玲姐。”
玲姐上前抚摸我的头顶,我双手都拿着烟盒,心里想着方格裙也不知带来了没有,没答话。只是看着她的瓜子脸、大眼睛、挺直的鼻梁、小嘴儿。她始终微笑着,她的头发在脖子后松松的束着,碎花半袖上衣、牛仔裤、黑色皮凉鞋, 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就和那粉红色的月季花香味相似。
2镇长驾到
一辆面包车开到棚子南停下,三个人下车进一号棚子。一人高喊:
“服务员!点菜!”
两辆轿车开进停车场,车门大开,这边那边下来六位客人。车门嘭嘭关上,客人们有的伸腰,有的顿足,有的点烟。急匆匆直奔服务室的是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
“张秘书,” 表婶从服务台后摆满白酒、香烟的货架前站起来,“领导来了?”
我和小敏不再说话,看着张秘书。
“杨庆财请客,总共六位。坐三号吧?那桌子上的转盘好用。”张秘书细高个、短头发、小眼睛、尖鼻子,不说话时也张着口,尖下巴,喉结不大,说话时才看着明显。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弱不禁风,好像一棵在阴凉处好不容易长起来的向日葵,杆子细、叶子薄、花盘子小。
“玲玲!”表婶指示,“三号雅座泡小筒里的好茶叶!”
玲姐取菜谱、小茶筒去三号屋,我跟过去看她怎样做。她动作敏捷、干净利落:先撤去两把椅子,两套餐具,揭开壶盖、放茶叶、冲开水……
我听见外面的说话声,就跑出去,站在槐树西灯杆下看他们进三号。
走在前面是一位中等个子的男人,四十多岁、圆脸、大眼睛、高鼻梁,右手比划着,说:
“奥运会是全国人民的大事,全世界人民热切关注。每个人都应该为举办奥运会出把力。正所谓:‘蚁负粒米,象负千斤。’”
“是,是!”紧随一侧的五十多岁的高个子男人附和。
跟在后面的三位默默无言,前边谁讲话他们就看着谁。
“老杨,我不说你是不知道,市体育馆前的火炬传递时,咱们县城南刘所长挥手向人们致意,当时我就离他十米远,站在路北的花坛边,我用索尼数码机记录下了激动人心的那一刻……哪一天不开会的时候,我放放让你欣赏欣赏。”
“啊呀!”高个子老杨故作惊讶,“那可是太珍贵了!”到门口,“请,请!”老杨礼让,他第二个进门,默默无言的三位进屋,张秘书最后进去。
“我说,你的工作得抓紧一点,恒温库墙体保温是关键。今春天王建业一库大蒜冒了芽儿,都是墙体惹的祸……快要到收获季节了,那什么……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许镇长,我这正着急呢!许多材料都没到场。资金不足呀!”
许镇长从玻璃杯内取出折叠成花型的纸巾,擦一擦正位上的椅子面,顺手把纸巾扔在墙角。坐下来,拿起竹筷子看一看,对着筷子的方头说:
“你和杨行长是本家,有事他该能帮忙啊!——你想用多少款?”
这期间,其余的人全坐好,各人学着许镇长的样子,另外的墙角都有团起来的纸巾。
老杨伸手摸摸茶壶,拿起来先给领导倒茶水,边倒边说:
“我计算好了,更换保温层、维修管道、保养压缩机等等,有五十万就够了。是这样,我去年贷的款还没还上,前天去找他,一开口就被挡回来……这一回,就得靠您一句话!”说完,满脸堆笑地看着许镇长。
“试试吧!杨行长也许给面子。嗨嗨嗨……”许镇长用右手理一理头发。
同桌的人们随着笑。
张秘书从玲姐手中拿过菜谱,双手递给许镇长。那菜谱是打印以后又复印的,装订成册,字大且模糊,每一张的右下部分皱巴巴、黑乎乎。许镇长用食指蘸唾沫一页页翻看,边看边说:
“这里的几道菜,不用菜谱也能背过了。”
玲姐一手托菜单,一手执笔等着记录,低眉顺目的。
许镇长扭头看着她,扬起眉毛来,用责备的口气说:
“这孩子,我来了怎么不打招呼呢?”
我紧张地看着玲姐。
“许镇长,你们一直在谈话,我还没找到机会呢。”
“好!理由充分!过关!来一份炸鸡块、炸金蝉!我只点我爱吃的,然后你们每人点一个。清蒸黄花鱼,凉拌黄花菜,最后上一个黄花大闺女!嗨嗨嗨……”
“哈哈……”同桌的人跟着笑,张秘书不笑。都看着玲姐。
我不爱听他们的笑声,正要离开时,玲姐佯怒,伸手去拧许镇长的胳膊。没想到却被他一把抓住了右手,想挣脱挣不出来。许镇长郑重地学着电视节目中西方人的样子,左手拿着菜谱贴在背后,右手捏着玲姐的手指,轻轻地行了吻手礼,用洪亮的声音庄重地说:
“幸会!男爵夫人!您能亲自前来,我们万分感激!”
“哈哈哈哈……”几个人开怀大笑。张秘书除外。
我赶紧去找小敏,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告诉表婶,我想,等和小敏说过以后再做决定。玲姐的手被人家抓着不放,让我心里很着急。车场上又多了几辆车。
二号屋有客人进出。一号的客人已进屋,还全站着——有两个人互相推让,谁也不肯坐上首,额头上都见了细汗,嘴角上有了白沫儿。好不容易坐定,又把一本菜谱极力地推让一番。最后一页坚持不住脱落下来。拿着单子准备记录的一个姐姐走出屋,走到服务室门前。表婶在服务台里发号施令,她喊门前的姐姐:青青,不知她姓什么。喊另一个姐姐:夏莲。喊一个细高挑子大男孩:王磊。小敏不在。
我到厨房去找,厨房里表叔和厨师围着白布裙叮叮当当地忙着。大案板上青椒、菜花、藕瓜子、芹菜、黄瓜、山药、土豆、西红柿、豆角、紫茄子等都切好了,盛放在方形菜筐里;生肉丝、肉片、排骨盛在大盘里;白条鸡、大鲤鱼、花鲢、虾子、花蛤、大螃蟹,光溜溜的野兔子、鸽子等放在铁盘子里。东边的地板上,又有这个那个盛在桶里、盆里、铝锅里,摆一大片。地上水汪汪的。小鼓风机嗡嗡地响着,炉火熊熊,一颠勺,呼一下子火烧到炒锅里。吱吱啦啦的响声里,香味、辣味扑面而来。
从厨房出来,迎面走来夏莲姐。夏莲姐是圆脸,大眼睛,红扑扑的两腮,胖乎乎的手脖子上缠着五彩线。我问:
“姐姐,小敏去哪儿了?”
“在西边树林里帮刘老汉干活呢。”
夏莲手拿菜单进厨房。我向西跑过三号棚子南边,又过四号棚子北。
西边树林里,槐树叶子密得不透风,抬头不见天,树下草很少,到处湿润润的。石台边,一位老人弓腰低头忙着,旁边两个铁丝编成的大笼子,一个里面养着鸡,一个养着长尾巴的野鸡、没尾巴的鹌鹑、瓦灰色的鸽子。小敏提着一壶热水向白铁桶里倒,桶里有两只已杀死的大公鸡。倒完热水,铁桶里热气腾腾。她问:
“爷爷,热水够用了吗?”
刘老汉过来,用木棍翻动一下。热气往上升,他眨巴着小眼睛,撮着唇吹一口气,他说:
“差不多了。你去装上水,再放到炉子上,过些时候还要用。”
“小敏,那许镇长抓着玲姐的手不放呢。”我的声音很低,仅够对方听清。
“别大惊小怪的!没什么。”小敏转身就走。
3“清凉”来历
我陪着小敏去装水,又有两伙客人到来。那水龙头正有两个人用着。一边的塑料盆里泡着一条白毛巾,又有一人过来,拿起白毛巾涮一涮、拧一拧,擦脸擦头擦脖子,完了啪一声投进盆子。青青姐快步走过来,白了那人一眼。把毛巾上撒上洗衣粉狠狠地搓起来,搓好了清水摆一摆,又贴到鼻子上闻一闻。这一闻就变了脸色,嘴里嘟囔着又洗一遍。
北边一堆空瓶子旁的木桩上拴一只黄狗,它看见了谁也不曾叫一声。我看它一眼,它直摇尾巴,还伸着长舌头。
已进屋的客人,有的出来遛遛,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又抬头看看柿子树上。一号草棚子里的客人中,有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两人找来长条子,用力抽打水桶般粗细的柿子树。大呼小叫到:
“攻击!无敌龙!攻击!三幻魔!攻击!火焰飞镖……”
西北风吹走了天上的云彩,又吹得树叶子摆动。树荫下,一个戴着墨镜、身材挺拔、双手卡腰的青年大声说:
“好清凉的地方!”
他的理了平头、窄肩膀、长脖子的同伴接话:
“要不是这样,就不能号称‘清凉山庄’。”
“对!建成这小饭店的时候一定是因了这个缘故就取用了‘清凉’二字……”
“不对!”刘老汉从西边树林子走来,碰巧走到墨镜身旁,停下脚步插言,“不是因为这个!”他手里提着的白条鸡嘴巴子不住地往下滴水。
那二人不曾料到胡子拉碴的刘老汉发表反对意见,吃惊地看着他。
刘老汉咧嘴笑一下。这一笑整出一脸的皱纹。
“怎么不对?”戴眼镜的摘下镜子,把一根镜腿儿插进T恤衫的领口下两个扣子之间挂好,捏一捏高高的鼻梁,微笑着向刘老汉靠拢,看一眼对方花白的头发,把烟盒拿出来,抽一只香烟递上前。
王磊走来,接过两只鸡去厨房。
刘老汉就着围裙上擦擦手,接烟点火,用青筋凸显的左手向东比划着说:
“这地方原来有一座寺庙,叫清凉寺。”听讲的人抬头看一眼一溜九间屋,“我听老辈人讲,是明朝万历年间一个出生在河东在朝为官的人,为了还愿,出银钱请工匠在这地场建造的。清朝嘉庆年间,被天火烧毁。到了民国元年还有半通石碑,石碑上边有三十几个字可辨认,之乎者也的……三十八年前,我正好三十岁,领着十五个学生去大串联回来,就听老书儒说民兵连长郑建国用大铁锤把仅有的底座砸成了十几块。后来,放羊的把石头摆正,让光滑面朝上,把细盐撒在上面,让绵羊舔食。年年过了麦时都要这么着两三回。不撒盐的时候,羊也喜欢过来舔。这时,放羊的就可以在柿子树下躺一躺……三十年前,下河修水库大坝,在北岭上放炮炸石头。小推车一天推五趟,那十几块石头也被推到工地上,垒进了闸门西边的高墙……”
“可惜,可惜!”平头搓着手感叹,也不知是为了整座大庙,还是仅仅为了石碑底座。
“有一年冬天全公社的劳力到这里冬整,号称万人大会战。大喇叭整天嗷嗷的,红旗插了百十杆,一个月的功夫把坡地整成层层梯田。到了春天,一队队长孙吉祥套一犑牲口扶犁深耕,张修竹跟犑,就在这屋后的地里还拾到了三块不缺边角的布纹瓦……”
东边有人朝这里高喊:
“上菜啦!快回来下把儿!”
有眼镜的和没眼镜的头也不回。靠近的二号棚子里的一位客人,不和同桌应付,打量着站在外面的三个人,静静地听。
“再往后呢?”眼镜追问。
刘老汉吸一口烟:
“五年前,张修竹看着这地方西岭不高,又有树木;北岭高一些,挡着风,地场不错。雇车拉来砖瓦木料,找来兄弟爷们儿十几个人,盖起这九间北屋,又制备锅碗杯盘、小圆桌、马扎子等一应家什开起了饭店。他找本族九十五岁的老书儒,求他给起个名号。老书儒左手捻着白胡子,右手拿着毛笔,略一思索,在毛边纸上写了‘清凉山庄’四个大字。回来后,张修竹仿着那字体,在服务室的正墙上写下‘清凉山庄,欢迎光临!’八个字”
有眼镜的把眼镜戴上,倒背着手说:
“大爷,听您这么一说,这地方还真有些历史。张修竹在这荒草野坡里开饭店卖野味整整五年,肯定是已经挣下不少的钱财了……”
“小诸葛!”东边那人再次露头高喊:“俺把第一盘菜吃完了!”。
我没法断定哪一位是小诸葛,因为两个人都朝东看了一眼。
“不对!”刘老汉是边说边吸烟的,那支烟卷儿现在只剩下个把儿,差一点儿就要烧着手指头。
“怎么不对?”有眼镜的又把眼镜摘下来用左手拿着,右手伸到裤子口袋里摸烟盒。他还没摸出来,刘老汉就开始述说,所以他省下了一支烟卷儿。
“张修竹就开了一年买卖……”刘老汉咳嗽两声,“他鬼迷心窍,开张才一个月,就去诸城弄来四个东北女人干那号生意。你还别说,从那天起,车来车往的生意十分红火。有的客人吃了喝了晚上十二点才走,第二天中午又来了。吃饱喝足,拉上个女人一块儿走,半夜、五更送回来。过些天,熟客大了胆,干脆喝完了酒在这里住一晚上,第二天天明了才离开……那时候张修竹日进斗金,腰里常挂着两个手机,渐渐的就不把乡里乡亲放在眼里。有下地干活的过来喝碗开水歇一歇,他爱理不理的。各人也都看出来了,往后就都不爱过来。他待别人不好,待四个女人可不孬。谁过生日,整鸡整鱼,还去买个大蛋糕,点上小蜡烛,姐呀妹的,一条子香烟扔桌上谁抽谁拿。他娘过生日时却连个小蛋糕的影子也没见着……我看着苗头儿不对,寻思了好几天。我劝他,我说:‘兄弟,这几个女的扬风炸毛的早晚得惹下大祸来,不如趁早把她们都打发走。咱们小本生意,将本求利,少赚些稳当……’我是一片好心,是替他着想,他听了却朝我瞪眼,说:‘干你的活就是,少管别人的闲事!你不是我的亲哥哥,你操的哪门子闲心……’到后来,还真让我说着了,一夜的工夫,完了!”
“怎么是一夜的工夫就完了?”二号棚子里出来的一个大个子问。
“那不是……”刘老汉扔掉烟头儿扭头看一眼后来人,“那不是叫公安局的人来给端了窝儿吗!那天晚上,刮着小风儿,清凉凉的,半夜以后我听着黑狗猛咬,我还以为是山上的狐狸来拖鸡。我从地铺上爬起来往外一看,俺娘呀!一群公安端着枪站在屋前。一声吆喝,所有的门被踹开,大手灯照着,所有的人被惊醒了。一屋一屋地查明白,外边来的四个男人被抓个正着,都光着膀子耷拉着头。四个女的穿上衣服拖出来,八个人都戴上了手铐子。张修竹穿着背心、大裤衩子,直接筛了糠。九个人被人家押着全上了停在公路边上的大面包车。一个当官的把我和姓崔的厨子叫到车前问这问那,把我吓得直哆嗦,最后好歹的没叫我俩上车。第二天,我头痛了一上午。那厨子吓得心直跳,含了八粒速效救心丸才好受了……我那时候就在这里干些杂活儿,一天就给八元钱。那张修竹欠下我二十一天的工钱到现在也没给……他出来以后心里窝窝憋憋的,人多的地方绕着走,唉声叹气的,干脆投奔了文登他闺女家。女婿回来时说,他在那边进了南朝鲜人开的工厂,天天做鱼竿儿。
“这屋闲置了一年后,北河村的就是现在的马老板,托个熟人说说,给了张修竹的兄弟几个钱儿,写下文书租了这九间屋。又支起这六个草棚子,整出停车场,加宽了这条土路。买杆子、电线、电表,引了电来,拧上灯泡儿。又找刻墓碑的王三胜在南边那块石头上刻了字。又摆上九大碗,上香斟酒敬了财神、山神、土地神,放一挂鞭炮开了张……”
王磊走来:
“大爷,又有两个桌上点了辣子鸡。”
两个认真听讲的人心满意足地回到他们的屋里,都坐南朝北,后脑勺子对着窗口。
坐在东边的夹板脸笑问:
“我叫了两遍才回来,那花白头发的老汉子对你们说什么来着?”
“他说……”平头刚开口,有眼镜的把眼镜放在窗台上,顺手一拍前者肩头说:
“天机不可泄露。”说完,低头看桌上:一大盘鸡肉块剩下四分之一,另一个大盘子里仅剩一条沙丁鱼,还没了尾巴。“我点的沙丁鱼……”转头对着坐在西边的人,“白居易同志,今天是你做东,你要是叫服务员再端上一盘沙丁鱼来,我就把那六十八岁的老大爷讲的离奇惊险的好故事讲一遍给你听听。我讲完了,你就明白了这清凉山庄的来历。你整天写诗、作词、著文章,上天入地找题材。这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听我细细地讲一遍,回去后你在灯下歪着脑袋、瞪着小眼睛、捏着细笔趴在桌子上,摁着大本子顺着我讲的故事认真写,没准儿在一年以后完成一部力作。这样一来,你就成了一个中不溜的、半大不小的作家!到了阳历年,省作家协会很可能发给你一份请柬,请你去参加新春茶话会呢!县领导们……”
坐在西边戴近视眼镜的人竟然与唐代大诗人同名,他突然抬头向外高声喊,把走过门口的夏莲姐叫住:
“小妹妹,”夏莲站在窗外,面向北,“麻烦你去和厨师说一声,再给我们炸一盘沙丁鱼!多撒五香面儿!”
平头拿过茶壶来给自己倒茶水,说:
“诸葛先生!我如果是你,就不会把刚听到的那些告诉他。再者说,咱们听到的故事他用一盘沙丁鱼是换不来的。”
“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一盘鱼咱吃亏的话,上两盘是不是就有了赚头儿?”
“先不说鱼,主要的是他听完了回去作一首什么叙事诗,等又在一块儿喝酒时,肯定拿出来硬逼着咱们听一遍,准得把大家的牙都酸下来。”
“过冬仙同志,知道有条成语叫‘对牛弹琴’吗?”白居易笑着说。
“把我比喻成牛……还凑和。”过冬仙端起茶水来。
坐在北边着深蓝色半袖衫的人,皱着眉头、撅着嘴巴子,把烟把儿摁在烟灰缸里,看着小诸葛说:
“你是现在就讲呢?还是等沙丁鱼上桌再讲?”
“嗨嗨……既然领导也想知道这清凉山庄的来历,那我就……过冬仙,你要是想表现表现就由你来讲!你要是不讲,我讲时可不要插言!”
“你要是讲的好,插言有什么用?你要是讲不完整或是讲错了,我也懒得给你补充和纠正。”
“那就好!”小诸葛双手支住桌沿儿,扫视各人,语气认真,“同志们,咱们坐的这位置没准儿是在一位高僧的白骨之上,如果撤去桌椅,挖地三尺, 坛坛罐罐金灯银灯……考古学家们见了会大吃一惊呢!”说到这里,连着点几下头,紧紧地闭着嘴。
夹板脸和正座对视片刻;白居易右手扶住眼镜,认真地看小诸葛面部表情;过冬仙大吃一惊,刚要开口,抬头见正座正眼以对,他只得把脊梁靠到椅背上,头仰起来,看着静止的大吊扇,吹一口气。
“明朝万历年间,出生于河东的当朝翰林……”
“不是万历年间,我记得是庆历年间。”过冬仙把目光从大吊扇上转移到小诸葛的脸上,“‘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就是那个‘庆历’。”
“你……我有言在先……”小诸葛沉下脸来。
“‘万历’和‘庆历’都一样!过冬仙,想找事呀你?”正座看见服务员又来上菜,不再说什么,转头看着小诸葛等待下文。
“当朝翰林的老家就在河东,”小诸葛恢复正常,继续自由发挥,“是哪个村子的以及姓甚名谁有待于进一步考证……他作为皇帝的文学侍从官,是朝廷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在京城前门大街,他有一套青砖碧瓦的大宅院,家有一妻四妾,子女成群,仆人、丫鬟四五十个,还养了四名镖师看家护院……”
过冬仙突然起立,呼吸短促,谁也不看,快速走出去,两手战战地点上一支香烟。同桌几人迷惑不解。小诸葛十分投入,不在意过冬仙离开,他转头挨个看同桌:
“老翰林是个至孝之人,他行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他每天进宫临走、下午回到家都要去给老母亲请安……就这一点,咱们全县的几十万儿女们,谁也比不上。这一年冬天,他母亲偶感风寒,卧床不起。皇帝恩准,御医来把脉开方儿,草药熬完了好几麻袋,只是不见起色。将到年关,那病人一息尚存。老翰林心里这个着急呀,也是急中生智,他沐浴更衣,跪拜于当院青砖地上,祈求菩萨保佑老母平安,说:‘……若蒙垂爱,当建寺庙,塑金身供奉。’说来也真是奇怪,自那老翰林许愿之后,老太君一时好过一时,先是能坐在床上吃些小米粥、藕粉、莲子羹之类,接着就能下地,不用人搀扶,自己拄着龙头拐杖在院子里溜腿儿。老翰林见了欢呼雀跃,全家上下一个个喜气盈腮。过了年,老翰林拿着个窄板板儿去找皇帝请假。皇帝问明情况,夸奖了几句,一高兴,赏他黄金百两,元宝八对,准了他半年的假期……”
“停一下!”白居易突然起立,从小诸葛的身后快速走出去。同桌不解,都张着口看着他的脊梁,倒把站在门口西倚在门和窗之间白墙上的过冬仙吓了一跳。他吃惊地看着戴着眼镜的白居易匆忙去了服务室又匆忙回来。
白居易进屋坐下,手里多了一支圆珠笔和一个长方形香烟包装盒。他迅速拆开盒子,拿笔在白色的纸板上点点划划。同桌各人一齐看着他的手和笔,他一边速写一边默念。青青姐端来两盘菜,没影响到任何人。
过冬仙不明白屋里为什么如此寂静,右转身半边脸上一只眼睛从窗口朝屋里观望。等白居易直起腰来,他迅速恢复原状。
“请继续!”白居易把笔摔两下,在纸上划一划,又拧开笔杆儿检查。
“刚才说到哪儿了?我讲故事最怕别人打断,思绪被打断就很难……”
“讲到皇帝准了老翰林半年的假期。”东边的夹板脸提示。
“对,对!皇帝准了他的假,他辞别了母亲,安顿好妻妾,带了包裹细软,披上大斗蓬,骑着毛色金黄、四蹄雪白的汗血宝马,后面跟着四个骑健骡的仆人,咯噔咯噔一路走来,少不得晓行夜宿,一路南下。第九天黄昏到了沙沟南山上,冷不防从路边的树丛里跳出一伙强人。领头的一个身高过丈、虎背熊腰,披散着头发,瞪着铃铛眼,手执一把钢刀,高声喊叫:‘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牙迸半个不字,管杀不管埋!’四个仆人不敢上前,一个个两腿战战。老翰林是何等人物?哪能怕这几个毛贼。他从容开言:‘这位英雄,我乃当今万岁的文学侍从,当朝翰林。为了还愿要回老家修建庙宇。请你行个方便!我这里有纹银五十两奉送,权当茶钱。’领头的上前细看,虽是山野之人也曾见过世面的,他看看老翰林和汗血宝马就钢刀还鞘,抱拳施礼,说:‘失敬,失敬!原来是本乡大才子回来了。我在此盘桓,也是无奈之举。半年前我和东庄钱家打官司,师爷受了他家银两,偏向钱守仁,老爷判下,当堂打我四十棍。我咽不下这口气,月黑风高之时杀了钱家老少八口,跑到这山头避一避……大路通天,各走一边。银子我等不要!山前怀有一家小小客店,翰林老爷且去歇息歇息吧!’老翰林道一声谢,催马前行,到那小店安歇不提。第十天中午方到莲花山地带。那汗血宝马可厉害,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老翰林是将就那另外四个人,要不然,他早就跑到河东老家里去了。家里人得了消息,村头摆酒迎候,当地官员听说老翰林荣归故里,一齐前来拜见。文官坐轿,武官骑马,半里路以外就止住从人,步行前往。老翰林得知当地父母官来了,派大管家出门迎接,进院子堂屋前分庭抗礼已毕,宾主正堂入座,丫鬟上茶。那茶水不是请人喝的,另有用项。当地官员小心谨慎地问了辛苦道了乏,老翰林略略应付几句,然后说:‘承蒙惠顾,不胜感激!’伸手拿起盖碗儿:‘请用茶!’当地官员立即起身拱手,恭恭敬敬地告辞……各位,主人说:‘请用茶!’是在暗示客人们应该走了,随后管家一声:‘送客——’这是规矩。不识规矩的人,听主人说:‘请用茶!’端起来就喝,就成笑话啦。书归正传。要建寺庙的消息传出去,四乡人家齐来捐献,一百多名能工巧匠踊跃前来。老翰林由大管家陪着走遍方圆十里山水,下半晌走到这地方。他看看西岭不高,多有树木;北岭高一点儿正好挡着北风;东边不远,清水向南长流;往南视线开阔,缓缓的下坡……心中十分满意。当晚,看了北斗勺星,定了方位,到天明点香把火通知山神、土地神。选个黄道吉日,青砖、小瓦,榆木、楸木、枣木一车车运来,一百多名工匠齐心协力,遵照当朝各地通用的格式规矩,叮叮当当九九八十一天后大功告成。取名清凉寺。诸位,按常理还愿建寺庙取用‘承恩’‘感恩’什么的,老翰林为什么偏偏取用‘清凉’二字?原来,年前老太君患病之时,他忧心如焚,日久竟落下一个心中燥热之症,难耐当中,常思清凉,所以如此。又请雕塑大师,塑成菩萨诸罗汉。到省府衙门打个招呼,备了文案。又从千佛山上兴国寺搬来高僧住持,又留下西方来的五个云游僧。从那以后,金身菩萨座前香烟缭绕,六个和尚每早经、晚经不断,八方乡民都来瞻仰……晨钟暮鼓二百多年过去,万万想不到,清朝嘉庆十三年,夏旱无雨,六月二十四日午时三刻,狂风大作,黑云涌聚,咔嚓嚓天降大火,把好端端的清凉寺烧了个……”
“不是嘉庆年间,我记得是嘉靖年间。”过冬仙手把窗台往里看众人,认真地提出异议。
众人一愣。正座突然拿起茶杯,手腕一抖,半杯热茶水泼向窗口,空茶杯往桌上一蹾,鼻孔呼呼有声,心里犹不平。过冬仙哎呀一声躲回原处,看着落了茶水的胸前湿处,抬手抹一把脸,小小声自语:
“小题大做……小肚鸡肠……小农经济……小舅子泼我一身水……姓周的,编筐编篓的真不赖!我倒要仔细听听,看你往下怎么编排张修竹。”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小诸葛咕咚咚喝下一杯水,放下杯子,拿起筷子来。
“这一回露一小脸儿,摸不着调儿了!”正座端起酒杯来,“喝着!”
白居易笑嘻嘻地说:
“我那里有一盒铁观音,晚上给你送过去!”
“多谢!我去辽宁,正想去买一盒捎着。”
过冬仙倚在墙上,眼珠乱转,见青青姐端菜走过来,上前问:
“是我们的?”
“是!”
“我来,我来!”过冬仙双手端起盘子,轻快地进屋,“好菜上来喽!”轻轻放在玻璃面上,右手一推,让新上的菜转到北边,对着上座嗨嗨一笑,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左手摸起杯子,右手去拿筷子。
正座不看他,看着菜盘子下一个指令:
“你可以喝酒吃菜,不喝酒不吃菜的时候给我闭上嘴!悠悠万事……关注核心就是!”
看见香喷喷的菜往各屋里送,我突然觉着饿得难受,幸亏青青姐来叫我俩去吃饭。青青姐额头光洁,细长眼睛,穿着平底凉鞋。
饭后,我和小敏去午睡,她的床上多了一个枕头,那是为我准备的。黄格子床单上,摆放着我喜欢的烟盒,我收拾好,藏到枕头下。
小敏说:
“藏在枕头下不安全!”
“哪个地方安全呢?在这里谁会拿咱们的烟盒呀?”
“对呀,这不是在学校里。嘿嘿,我还以为……”
“你在学校里睡上铺还是下铺?”
“我睡在下铺,于遥在上铺。有一天晚上我正睡着,扑通一声她从上面掉下来。第二天她爸爸拿来三合板,给她做成个小羊圈。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叫她的名字了,都叫她小羊羔。”
“她从床上掉下来摔伤了没有?”
“她一点儿也没受伤,爬上去一会儿就睡着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醒来后,我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看着一箱箱的白酒,搞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扭头看对头的床上有个姐姐在睡觉,我下床去细看,是玲姐。一缕黑发盖在前额,长睫毛微微上翘,闭着双唇,双手虚拢在腮边,手指细长、嫩白。她是大人了,我还是小孩子,我希望快快长大,长大后和她一样漂亮。可是我不会去干服务工作,因为我怕许镇长或是什么人抓住我的手。
窗外静悄悄地,中午的客人都走了,停车场上一辆车也没有。
我找到书包,检查书、作业本、笔,一样也不少。前天才开始的一篇作文,差不多已写了四百个字。语文老师说:学好语文是根本,有了根本才能学好其他的学科。所以我特别注意每一课的生字、生词。写作文时,力求完美,修了又修,改了又改。作文题目是每个暑假固定的:《暑假见闻》。这个题目很好写,去年我写的那篇最好,曾被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声情并茂地读过……
呯!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脆响,玲姐和小敏同时爬起来。
玲姐问:
“什么响声?”
“不知道呀。”我跑到门外向西张望。
西边的屋里传出表叔的粗喉大嗓:
“滚出去!你往后再看他一眼我就一巴掌。对他笑一笑我就把你的好眼挖出一只来!滚!滚得越远越好,顶好是永远不回来!”
“又犯的哪门子邪?”表婶气急败坏的声音。
她从屋里飞奔而出,一只拖鞋紧随着飞出来。砰!哗啦!这次我听出来了,是空酒瓶子被摔碎了。
表婶头也不回地去了西边的二号棚子里,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了我的妈妈。我妈妈没染脚趾甲。于是,我为有红色脚趾盖儿的表婶难过了一会儿。
表叔在屋里怒吼:
“猪狗不如的东西!”
我还想继续观察,玲姐拉我进屋,看我的大手表,说:
“你细细的手脖子,戴这么大的电子表,是想当教练还是想当裁判?”
我笑着不回答,却问:
“还有别的职业可供选择吗?”
4 建设局局长
六点半以后,陆续来了五辆轿车、两辆面包车,寂静的小饭店又热闹起来。男人们抽烟、喝茶、开玩笑,几个小男孩到处乱跑,他们的妈妈监督着,一个小女孩拉着妈妈的手问这问那,又仰头看树上的小柿子。酒菜上桌之前没有几个人安静地坐着,天太热,在风扇底下不如在树底下舒服。
我回到床前趴在方凳上继续我的作文,才写了五行,窗外传来叮叮咚咚的音乐声。我抬头看,原来是站在窗外的一位客人的手机响了,他站在窗前背对着我,开始接听电话:
“喂!你好!……黄经理你好!……你问我在哪里?我正站在千佛山上看落日!……怎么着?你也在千佛山上?那巧极了!……其实看落日不如在酒店里喝一杯,是不是?所以,我从山上下来,已经到了清凉山庄。这里看不见落日,长满树木的西岭挡着……别别别,别这样!你还是在千佛山上吧!那儿挺好,站在高处往北看看省城有多少座高楼……你是个诚实的人,你向来不说假话,我相信你!非常相信!全县八十万人民都相信你就在千佛山上!嗨嗨……说吧!……你最清楚我们的拨款情况,都有明文规定,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那我考虑一下。你有困难我们也不轻松,各项施工都是关键阶段,我要兼顾各方面的要求呀。……不就是才欠你七十来万吗?……请客就免了吧!这不就是在酒桌旁嘛!……明天?明天下午我没时间,后天我老婆过生日,我得去给她买生日礼物。……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天天在会上讲不准那什么……等局例会时我提一提,嗨嗨……建设局局长不好当哟!方方面面的……好!到时候再说,明天见!”
我在人家的说话声里继续着作文,也不知怎么了,顺手写下了“明天见”三个字,这和前文毫无联系,这是局长的最后一句话,我用笔把这三个字划掉,觉得自己很可笑。
5 所长
又有一辆轿车开进停车场,开车的男人穿着警服,他中等个子,宽额头,两只眼睛乱转,鼻孔开阔,厚嘴唇,下巴刮得溜光。他一下车就把车钥匙递给别人,向服务室走来。接钥匙的和另外两人慢悠悠走向西边草棚子,青青姐提上暖瓶向西走去。
表婶站在门外高声招呼,她说的话所有的人都听清了:
“所长,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
所长不搭话,紧绷着脸,闭着嘴,一步闯进屋里,把屋内前后左右看一遍。我猜想,他是想看看有没有小偷。
所长眨巴眨巴眼睛,吸吸鼻子,用右手粗短的手指拍拍腰带扣子,又左边右边摸口袋,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把烟丝那头儿在盒上蹾一蹾。香烟叼在左嘴角上,先不点上,一说话,香烟一翘一翘的:
“你这话听着怎么有点耳熟?”他看看跟进来的表婶的笑脸,“我想起来了,《沙家浜》‘智斗’一场,阿庆嫂说过的。嘿!有意思!”他点上烟吸一口,用左手的食指中指夹着,“我的记性一般人是比不上的!——你是阿庆嫂,我就是胡司令,对不对?‘阿庆嫂,你好哇?生意不错吧?’新四军的伤病员都躲到哪儿去了?郭建光同志想在芦苇荡里坚持下去,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还说八千里风暴吹不倒……是阿庆划船去送饭?对不对……噢!不是他送饭!他去杭州买西湖龙井茶去了。哈哈……刁德一怎么还没上场,参谋长不上场,这戏就没法往下演啦。”
“嘿嘿……”表叔进屋,上前和所长轻轻拉拉手。表婶进服务台里低着头看账。
电影《沙家浜》“智斗”一场经常看到,情节对话大多都记得,我在靠墙的长椅上坐着,想看看胡司令下一步怎么说,可惜表叔不记得刁德一的台词,他改变了话题:
“所长,”表叔左手拍拍肚脐说,“今天有鱼籽,过一会儿我给你油煎一盘,高蛋白、高营养,能延年益寿!”表叔提一提大裤衩子,“前天中午小王和他的同学来吃饭,说是你们抓住了一个偷车贼……真的吗?”
所长的脸沉下来,不安地来回走动着,突然问表叔:
“小王和几个人来的?点了几道菜?花了多少钱?谁结的账?”
表叔一一作答,平平淡淡的,末了一句:
“我寻思他跟着你干副手,就没好意思收。”
所长不说话,抬腿走出去,气冲冲的。我从后边看他,他的身子前倾,手臂甩动的幅度很大,半截香烟扔在半路上,一到三号棚子里的餐桌旁,就对着一个人说了句什么。
那人唰地站起来,用手拍一下桌面回应几句:
“我……不能来?等……算完……”
两个人眼瞪着眼,像两只斗架的公鸡,嘴里说着什么。因为远,又有东边屋里的客人吵吵嚷嚷打山仗一般影响着,听不真切。
另外两个人同时站起来,一人拉住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在好言相劝呢。
表叔和表婶静静地站着听,他俩没到屋外,屋外有四五个人远远地看着。
表婶低声说:
“这样行吗?可别闹到咱的头上。”
表叔眼一横,说:
“怕什么?不这样小王他一月来八趟。一个正所长咱就应付不了,副所长他知趣就该另去找个地方。开口就说:‘有事就去找我!’我找你干啥呀?你只要不来我就烧高香。”表叔笑着指点西方,“叫他们狗咬狗,咬跑一个,省下咱们的一些酒菜。”
表婶手翻动着账单,眼睛不断地看窗外,一有人经过,她就咳嗽一声,示意表叔注意。
表叔摸摸后脑勺,小声问:
“庄晓晓那一天临走时对你说的什么?她有没有一条金项链?”
表婶先回答关于金项链的问题:
“晓晓没有金项链!所长几次说是要送给她一条99.99的,到底也没拿出来。就算他拿出来,那孩子也绝对不接。她是个好孩子,所长算什么玩意儿……”
这一回,轮着表叔不断地看门外。
“实话对你说,晓晓临走时说:所长几次要带他去青岛游玩,都被她立即拒绝了。最后所长咬牙切齿地说:‘我有的是时间,我等着你答应。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着,最多也就是用手铐子把你铐在电灯杆子上,然后对大家说你是从东北跑回来的。跑到清凉山庄,是为了卖自己,我跟踪侦查了好长时间了,今天终于抓住了……’晓晓的工资我都给了她,另外送她一百元……”
“你疯啦!你知道一百元能买到多少东西?真是的……”
“我不管一百元能买到多少东西,我本来想买点什么送给她,可是没时间。我告诉她:回去后找家工厂干一份工作,十个小时别说累,另外再加班到半夜也别说苦!”
表叔看看我和小敏,不吱一声。转身出去进了厨房。
玲姐来取餐巾纸,临走告诉表婶,三号要求换酒,人家说那白酒是假的。
表婶在服务台里本来是露出上半身的,她慢慢低下去,看不见了。我和小敏悄悄地转过去,看见表婶伏在方凳上哭泣,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我没遇上好人……我本来是个好孩子……我应该早一点进工厂,十个小时算什么……该死的……我……”我和小敏赶紧轻轻地走出去。大人的眼泪,最不愿意落在小孩子的面前。我俩谁也不说话,并肩往东走,走到东头向后转,又慢慢走回到灯杆下。
天黑了,各处灯火通明,每个灯泡儿周围都有许多的蛾子飞舞,都是不知疲倦的样子。风吹来,空气中香味、辣味十分浓厚。各屋里的客人吃着、喝着,说笑声传出老远。屋里亮堂外边暗,窄门口多数对着白墙,没有窗扇子,也没封纱网的大窗口,恰似一幅银幕。六幅银幕上同时上演着室内剧,不用支付报酬的三十几个男女演员都十分投入,浑厚的、尖声尖气的、嘶哑的、清脆的说话声一齐传出来。就是有十个人十支笔同时记录,也记不完全:
“这、这、这……十几人参加的事儿如何办个利落?鼓齐锣不齐的……”
“快上菜!再不上菜我们就把盘子吃下去喽!”
“天热有好处啊!庄稼需要。到了晚上玉米棵子咔吧咔吧地往上长,一晚上能长八厘米。”
“别去那边!蒙阴的蒙山没有主峰。主峰龟蒙顶在平邑境内,平邑人想引人瞩目,请人把一面山坡修凿出了一位老寿星……”
“小姑娘,我们点的蘑菇炖小鸡儿做好了没有?……我们不急,只是问问。兄弟,急火快炒的菜一催就上来,生点儿也不要紧。蘑菇炖小鸡儿急不得,炖不到地步没香味儿,没法吃——这都是宝贵的经验啊!”
“我不管别人怎么着,我一不做、二不休,搬不倒葫芦撒不了油!我一拍大腿……”
“磊磊,点上一支香烟吧?……不抽呀?你在这里打工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再一天我有空的时候给你说和一个小媳妇儿你要不要?……我提前说明,她就是长得稍微矮一点,不到一米五。见了面,递上礼金,过了门,一年后给你生个胖闺女……女儿也是传后人,你可不能因为这事不高兴,动不动就打她呀!你要是待她不好,你老丈人到我门口动问,我没话对人家说道。我这媒人脸上无光……”
“今天难得老同学相会,各人放开量,一醉方休!谁不喝谁就是贪污犯的小舅子。大头鱼!你竟敢把白酒倒进茶水杯里。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你这是干啥?”
“向天空放射三颗照明弹,让它们照亮祖国的山河!”
“毛 他老人家在世时,谁敢贪污受贿?!刘青山、张子善都是有功之臣,就因为贪污救济款被拉出去枪毙了。”
“前边的过不去,后边的不知道。吵吵嚷嚷地还继续往上涌,一下子趴下了五六个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人命关天啊!我就大喊一声……喝酒喝酒!”
“喝一杯酒,舒筋活血,你受益;猛喝猛灌,图一时熏熏然,伤心、伤肝、伤胃。吸一支烟,百害无一益!”
“你整天叨叨叨叨的,老是盯着近处的个别的现象,我建议你抬起头来看远处,看大范围。个别不能代表整体。社会在进步,国民素质在一步一步在提高……”
往南看,公路上车来车往,大车、小车灯光明亮。更远的地方一片灯火,那里是县城所在。
这个时候,小朋友又该去滑旱冰了,爸爸妈妈们照例提着他们的凉鞋照看着;广场东侧的舞蹈者又该排起双列纵队,一、二、三,踢、达、达,男人少,女人多,秃顶的也成了香饽饽。塔松后,照例有叼着香烟的男人,紧盯着场上的老婆。他们提前五分钟回家,等舞者回去照例要问一问场上情景;沿河的长椅、石凳上,又坐下成双成对的年轻人,有的吃着雪糕,有的拿着糖葫芦,吃完了,小木片儿、竹签儿照例扔在脚下;老爷爷老奶奶没忘了带上大蒲扇,在清风里照例要扇几下;饭店门前,照例要摆开大圆桌、小圆桌,客人们照例光着膀子,粗嗓门吆三喝四,啤酒照例要浸在水桶里,瓶盖子照例要用牙齿咬下来;挂在水泥杆子上,隐没在法桐树大叶子中的广播箱,照例要播放歌曲《月亮之上》:
我在仰望
月亮之上
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
昨天遗忘
风干了忧伤
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
抹茶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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